內室中的空氣原就凝滯,待這句話落地, 卻是連叫人呼吸, 都覺得有些困難了。


    喬老夫人手中握了一串佛珠,原本正信手捏轉,聞言卻是停住, 她神情微頓, 目光中也隱約透出幾分感傷來。


    常山王妃同兩個弟媳對視一眼, 不約而同的歎了口氣。


    皇帝坐在上首, 眼睫低垂,靜穆無言, 仿佛是廟宇中的佛像,失去了人所應有的七情六欲。


    顧老太爺在這陣難言的寂靜之中察覺到了什麽, 卻沒有追問,隻靜靜坐在原處,一言不發。


    不知過去多久,皇太子清朗的聲音方才重新響起,相較於其餘人的沉默與怔楞, 他很快恢複了平靜。


    “阿娘起死回生,想來是‘春秋’發揮了作用,隻是不知,這蠱蟲是否還有什麽難以發現的負麵影響?”


    顧老太爺明白他的擔憂, 略微思量,為難道:“這蠱蟲神異非常,族中留下的記載也少, 更沒有成功過的案例,後果如何,我實在無法斷言……”


    皇太子眉頭微微一蹙,又道:“方才老太爺為她診脈,可曾察覺到什麽異樣?”


    “並沒有,”顧老太爺眉宇間的憂色淡去幾分,安撫道:“四娘脈象有力,身體強健,並無任何不妥之處。太子殿下盡管放心。”


    皇太子勉強欣慰了些,輕輕頷首,又道:“老太爺方才說,不確定阿娘是否會記起舊事,既然如此,我們是否可以告知她實情?”


    明德皇後此事翌日,身體便消失無蹤,皇帝尋了法慧大德進宮去問詢,後者卻不肯明言,隻留了兩句話給他。


    第一句是:等。


    第二句便是:順其自然。


    皇帝等了一月,卻在往大慈恩寺時遇見了重返年少的妻子,再回想第二句話,便更不敢大意了。


    皇太子在母親身邊長大,對於母親的在意遠比父親深厚,為防萬一,到了此刻,自然要問個清楚明白。


    春秋蠱隻有一隻,現下已經在喬毓身上發揮了作用,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點兒也不過分。


    顧老太爺無先例可循,蹙眉沉思片刻,搖頭道:“不可以。”


    皇太子目光微凝:“請老太爺細講。”


    “春秋在現實與夢境中造就出一種奇異的平衡:四娘曾經是喬妍,但現在是喬毓;在十六歲之前,她們的人生軌跡是極其相似的,家庭環境也大致相同——這種認知並不同她腦海中殘存的記憶相衝突。”


    顧老太爺神情中流露出幾分肅然,正色道:“就如同一個瀕臨崩潰的人進入一場美夢,再也不願醒來,若是強行將她喚醒,結果可能會是好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徹底崩壞。”


    他環視一周,目光在皇帝身上略微一停,旋即又離開:“如果你們不想拿四娘的將來賭一把的話,最好不要這麽做。”


    又是久久的寂靜。


    喬老夫人麵色沉靜,仿佛是打定了什麽主意一般,常山王妃握住母親的手,同她對視時,母女相視一笑。


    皇帝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默,此刻仍舊沒有開口,秦王與喬家兩個妯娌,也都低頭不語。


    最後,還是皇太子站起身,含笑道:“老人家舟車勞頓,著實辛苦,我送您去歇息吧。”


    顧老太爺心知這一家人有事情要商量,自然不會久留,出了喬老夫人的院子,便擺擺手,笑著推拒道:“太子殿下留步,老朽可擔不起。”


    皇太子心緒也正繁亂,並不同他過多客套,頷首致禮,吩咐人將他好生送到客苑去,自己則重新返回內室。


    他人剛走到門口,便見皇帝麵色沉寂,已然出了門,身後是隨同相送的秦王與喬家人。


    皇太子心下微動,卻不過問,同弟弟交換一個眼神,又躬身相送,直到目視父親遠去,臉上方才少見的顯露出幾分悵惘與傷感。


    他無聲的歎了口氣,轉身回到內室,屈膝在喬老夫人身前跪下,秦王也是如此。


    喬家兩個妯娌跟在他們後邊,見狀忙退避出去,又掩上門,隻留喬老夫人、常山王妃與那兄弟二人在內說話。


    “外祖母,”皇太子性情堅毅,少有這般不知所措的時候,嘴唇動了動,半晌,才道:“您能告訴我,當年都發生了些什麽嗎?”


    喬老夫人伸手撫摸兩個外孫的頭頂,慈愛笑道:“以你的本事,真想要知曉一件事,必然是能夠知道的。”


    皇太子聽得一怔,默然一會兒,卻垂下眼去,低聲道:“我小的時候,總聽人提及,說父皇與母後的婚事是皇祖父定的,說皇祖父聽聞喬氏女甚賢,方才聘為長子婦,還說皇祖父其實很喜歡父親,否則,怎麽會為庶長子娶這樣得力的妻室,叫他有這樣強盛的助益?”


    “……我那時候不懂事,卻也隱約察覺到,真相不是這樣的。”


    皇太子語調很輕,那聲音落在空氣中,仿佛很快便要化掉一般:“父皇是皇祖父的長子,我是皇祖父的長孫,可他從來沒有抱過我,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他不喜歡親近孩子,後來見到他同二叔家的堂弟相處時,才忽然間察覺到,皇祖父不是不喜歡親近孩子,隻是不喜歡我罷了。”


    “不,也不應該這麽說,”他眼睫微動,修正了前不久的說辭:“皇祖父不僅是不喜歡我,他也不喜歡父皇和母後,所以我想,那些所謂的慕名求娶,父子和睦,應該都是假的吧……”


    都是多年前的舊事了,再提起時,仿佛連喉嚨裏都彌漫著一股歲月的灰塵。


    喬老夫人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外祖父年輕時便與太上皇相交莫逆,那時公公還在,便提點他說:太上皇此人隻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要他凡事多留個心眼兒,仔細被人坑騙,你外祖父應了,卻沒記在心裏。”


    “後來前朝□□,天下苦之,各地紛紛舉事,太原李氏便是最為強盛的一支。喬氏起於荊州,幾世經營,樹恩深厚,很快打下了江陵,太上皇便遣人前來送信,明言共謀天下,以圖富貴,你外祖父與他有交,加之李家實力雄厚,便沒有推拒。”


    “後來的事情,你們應當都知道了,”喬老夫人神情中露出幾分嘲諷,繼續道:“李家在太原經營多年,兵精糧足,麾下猛將如雲,又有聖上這樣世所罕見的帥才,很快就奪得了大半天下,也是在那時候,太上皇開始剪除其餘勢力……”


    皇太子麵色沉沉,沒有言語,秦王顯然也曾經聽聞過這樁舊事,皺眉道:“當年,舅父……”


    “不,比那還要早。”


    喬老夫人搖頭苦笑,追憶道:“他最早下手的,是一個小勢力,不需要費多少心力,先叫那些人去征討敵軍,後腳刻意壓製援軍前往,真是殺人不見血。”


    “你們外祖父從中發覺異常,前去尋他對質,太上皇堅決不認,指天發誓說是意外,他畢竟是主君,夫君沒有證據,不好強求,又見他說的信誓旦旦,便沒有多想,哪知下一個遭遇厄運的,便是喬家。”


    事過多年,喬老夫人說及此事時,仍舊老淚縱橫:“那是舊曆十一月二十一,下了很大的雪,小叔的死訊傳來,夫君當場便吐了血……”


    皇太子與秦王隻知喬家與太上皇交惡是因昔年渭水舊事,卻不知榮國公之死,竟也同太上皇有所牽扯,麵上齊齊露出幾分驚詫。


    常山王妃似乎早就知曉此事,麵露哀色,溫柔的撫了撫母親的背,安撫她此刻的哀慟。


    “夫君能征善戰,小叔也是世間少有的英才,那時喬家何等鼎盛,驟然遭逢這等大禍,天也塌了一半兒。”


    “夫君察覺到太上皇已經對喬家動了殺心,卻苦於沒有證據,再想起公公在時叮囑的話,更是悔不當初,小叔英年早逝,弟妹鬱鬱而終,隻留下一個幼女,他為此抱憾終身,臨死前都在念叨……”


    喬老夫人情難自禁,哽咽道:“你們以為當年渭水之變,他為什麽能這樣快便察覺到?不過是有前車之鑒,嚇怕了而已。”


    “那狗輩還假惺惺的追贈小叔為榮國公,博個重情的好名聲,可人都死了,再說這些虛的,又有什麽用?!”


    喬老夫人咬牙切齒道:“更不必說小叔無子,爵除,隻有一個女兒,卻不肯給誥封,還是等到聖上登基,方才封了韓國夫人。”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喬家與太上皇從夥伴到陌路,再到生死大敵,也不是一兩日便能轉換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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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太子隻知道太上皇曾經籌劃除去衛國公,卻不知在那之前,便曾經有過成功的經驗,心下既覺詫異,又有些惡心。


    “不要想這些了,”他握住外祖母因為憤怒而輕輕顫抖的手,安撫道:“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喬老夫人深吸口氣,徐徐道:“血的仇恨隻能用血來洗清,有些結果雖然到的晚了,但終究也等到了。”


    皇太子見她情緒略微平靜下來,方才繼續道:“當年在渭水,父皇與母後……”


    “你說那一回啊。”喬老夫人臉上浮現出幾分回憶,隱約有些感慨:“那時候,小叔才過世沒多久,你外祖父心中恨極,太上皇卻在此刻發難,喬家忍無可忍,便陳軍渭水,隨時準備背水一戰。”


    “那時,太上皇已經同你父皇鬧翻了——他這個人,最容不得權柄外落,非得控製所有才行,無論是對外人,還是對自己人。可他也不想想,這天下難道真是他一個人打下來的?無非是祖輩餘蔭,又有個好兒子罷了。”


    喬老夫人神情中閃過一抹輕蔑:“可惜喬家地處荊州,先天不足,難以北進,你外祖父若有太上皇那樣的根基與家底,早就坐天下了。”


    太上皇能夠登頂帝位,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然而拋卻家世與其餘人的輔助,剩下的功績卻是微乎其微。


    皇太子明白喬老夫人此刻的蔑視因何而來,莞爾道:“後來呢?”


    “喬家發難,隨時準備渡過渭水,進攻長安,所有人都慌了神兒——太上皇刻薄寡恩,針對的不僅僅是喬家,其餘武家也不例外,蘇家、盧家、吳家,哪一個討到好了?真打起來,喬家未必會輸。”


    “太上皇自己也慌了,拉下臉,到兒子跟前去裝孫子,也不知是怎麽說的,又將聖上請了出來,放還他幕僚屬臣,又許諾諸多,叫他親自上陣,迎擊喬家。”


    秦王已經知道後續了:“父皇沒有去,反倒孤身一人,渡過渭水,進了喬家的軍營。”


    “你當你父皇傻嗎?”


    喬老夫人哼道:“太上皇放還他幕僚屬臣,隻需要一句話,再將那些人關押,也隻需要一句話,即便他真的打退喬家,太上皇翻臉不認賬,他又能如何?”


    皇太子道:“合則兩利,分則必傷。”


    “你們果然是父子倆,”喬老夫人看著麵前容貌冷峻的外孫,含笑道:“當時,你父皇也是這麽說的。”


    “他說,局勢到了這等地步,再對抗下去,雙方都討不到好,反而會叫太上皇坐收漁翁之利,其餘勢力也會借機吞並,不如各退一步,與他互為犄角,彼此扶持。”


    皇太子聽到那句“你們果然是父子倆”,不禁微微蹙眉,卻沒有提及,隻道:“父皇如此說,外祖父便信了嗎?”


    “自然沒有,”喬老夫人道:“此外,聖上還許諾了兩個條件。”


    “第一個,是他會將獻計暗害小叔的人交出,作為誠意;第二個則是一句詩: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皇太子隱約明白了幾分:“那喬家……”


    “既然是締結盟約,喬家自然也要有所表示。”


    喬老夫人說及此處,神情中不覺流露出幾分感傷,隱約帶著些許愧疚:“他隻提出了一個條件,便是要娶喬家的二娘為妻。”


    皇太子與秦王對視一眼,沒有做聲。


    喬老夫人繼續道:“你父皇那時的處境有些尷尬,你母親若真是嫁過去,如何自處?你外祖父失了兄弟,自然不舍的再失一個女兒,斷然拒絕之後,又叫他重新再提,你父皇卻說,他隻有這一個要求。”


    “那時我與你母親也在,便與他們一簾之隔,你母親那時候的神情,我到現在都記得。”


    喬老夫人目光傷懷,道:“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也不說話,你外祖父與你父皇談不下去,已經停口,內外都安靜極了。她站起來,掀開簾子,走過去對你父皇說,‘我答應你’。”


    說及此處,喬老夫人不禁垂淚,常山王妃取了帕子為她擦拭,自己卻濕了眼眶。


    皇太子低頭不語,秦王卻道:“母後那年十六歲嗎?”


    喬老夫人勉強一笑,頷首道:“正是。”


    “在那之前,”皇太子頓了頓,有些難過的道:“母後她,她有沒有心上人呢?”


    在這之前,喬老夫人都是有求必應,有問必答,到了此處,卻沒有直言。


    “阿琰,”她摸了摸外孫的頭,柔聲道:“你為什麽想問這個?”


    “因為,我覺得母後不開心,”皇太子道:“我心疼她。”


    秦王也道:“我的心思,便同皇兄一般。”


    “你們都是好孩子,”喬老夫人欣慰的笑了,看著他們,徐徐道:“可是我不能說。”


    “早先說的那些,是喬家的家事,你們是喬家的外孫,說了也就說了,可現在你們問的,是你們母親的私事,她沒有允許,我怎麽好貿然告知?”


    喬老夫人輕舒口氣,道:“如果她覺得這些有必要告訴你們,想必早就說了,不會瞞到現在的,既然沒有說,那我也不必多事,再講此事告知於你們了。”


    接連說了這麽久的話,她已經有些累了,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腿,向常山王妃道:“叫兩個孩子冷靜一會兒,咱們出去走走吧。”


    常山王妃笑著應了聲:“好。”攙扶著母親,出門去了。


    內室中隻留下兄弟二人,無人言語,驟然間安靜下來。


    半晌之後,秦王有些幹澀的聲音方才響起:“皇兄,外祖母方才說的那些話……”


    皇太子麵色重歸平靜,唯有目光隱約柔和。


    “我想去見見阿娘。”


    他站起身,道:“有一句話,我必須親口問她,才能安心。”


    秦王心中酸楚,溫聲勸道:“阿娘什麽都不記得了,如何還能回答?顧老太爺不是說,不能將從前諸事告知於她嗎?”


    “放心吧,”皇太子微微一笑,道:“我有分寸的”


    ……


    喬毓從喬老夫人那兒出去,便回自己院中沐浴去了,洗到一半兒,又想起那幾張銀票來,唯恐丫鬟婆子不仔細,拿去給洗了,匆忙從浴桶中出來,卻見那幾張銀票便在梳妝台的漆盒下壓著。


    她沒出息的鬆了口氣,換了女婢們新尋出來的衣衫,又坐到窗前擦拭濕發,將將要幹的時候,卻見喬老夫人身邊的林媽媽領著兩個女婢,匆忙往自己這邊兒過來,似乎有事要講,便將人給叫住了。


    “四娘怎麽自己做這個?”


    林媽媽見此處隻她一人,又氣又怒:“那些混賬,慣會偷奸耍滑!”說著,便要接過帕子,幫她擦拭。


    “是我叫她們退下的,媽媽不要見怪,”喬毓不喜歡別人近身侍奉,解釋一句,又笑問道:“我見你腳步匆匆,可是出了什麽事?”


    “是出了事,不過是好事,”林媽媽笑眯眯道:“四娘的救命恩人,已經找到了,現下就在前廳呢。”


    “找到了?”喬毓大喜,顧不得別的,便要往外走。


    林媽媽笑著拉住了她:“好歹也梳起頭發來,這樣出去,可不像話。”


    喬毓隻得按捺住滿心激動,老老實實的坐到了梳妝台前。


    ……


    一別多日,王氏與二娘似乎無甚改變,仍舊是舊時模樣。


    二娘生的秀美,穿著簇新衣裙,神情中卻隱約透出幾分局促,王氏雖年長,經事也多,但何曾進過公府,見過這等陣仗?


    故而也是麵露惶然,目光中帶著幾分不知所措。


    這是喬毓的救命恩人,自然也就是喬家的恩人,衛國公夫人原本是打算親自去見的,隻是被管事婆子勸住了。


    倒不是說看不起人,而是彼此身份相差太大,真的去了,反倒叫人覺得惶恐,無端生出幾分不安來。


    因此,喬毓過去時,便見王氏母女坐在椅上,身邊是府裏兩個管事嬤嬤,正陪著寒暄說話。


    她們是喬毓醒來後見到的前兩個人,又一起生活過,驟然再見,心中親切可想而知,近前去謝過她們,又講了內中原委。


    自從喬毓跟隨新武侯府中人離去,王氏便提心吊膽,搬到長安城中居住之後,仍舊心下惴惴,隔三差五去探聽新武侯府的消息,卻在幾日前得知新武侯府因罪除爵,舉家被發配涼州的消息。


    王氏以為喬毓也在其中,憂心之餘,卻又無計可施,沒想到過了幾日,便有人登門,說是救了他們家的女郎,要專程道謝。


    這已經是第二波說這種話的人了,王氏不辨真假,卻不敢推拒。


    因為來人乘坐的馬車上帶著衛國公府的標識,這樣的門楣,是由不得她說不的,有人替她們母女倆準備了簇新衣衫,收拾齊整之後,方才領著往衛國公府去。


    一別多日,喬毓風采如昔,麵容鮮豔,顧盼神飛,天生一股太陽般熱烈的明媚。


    王氏略微打量她一眼,便知道她過得好,想起來時那談吐不俗的婦人說那是喬家的四娘,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喬毓笑著同她們說了幾句,又問起新武侯府中人有沒有去找麻煩,知道一切順遂之後,方才鬆一口氣。


    此事的處置方式,常山王妃是早就安排過了的,現下隻需全盤照搬便可。


    二娘目光明亮,似乎想同喬毓說句什麽,冷不丁被王氏扯了一下,有些窘迫的停了口,低下頭去。


    喬毓在她們的態度中察覺到了疏離。


    這並不是因為彼此有仇,又或者是生了間隙,而是她們原本就處於不同的世界,就像是冰與火的隔閡,倘若貿然想要接近,隻會對對方造成傷害,還不如就這樣遠遠的觀望,你好我好大家好。


    喬毓忽然生出幾分感傷來,卻也知道這本就是世間尋常,又同王氏母女說了幾句,方才叫人帶著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親自送她們出門去了。


    時間臨近傍晚,夕陽西下,餘暉靜靜落在她麵上,似乎帶著一種淡淡的感傷。


    這樣的氛圍裏,喬毓都不再像是喬毓了。


    一顆櫻桃從遠處丟過來,將將要砸到她肩頭時,喬毓猛地伸手,捉住了它。


    喬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笑吟吟道:“小姑母,你怎麽多愁善感起來了?走走走,去射會兒箭就好了!”


    喬毓心知他八成是從長嫂那兒聽到了什麽風聲,心下溫暖,卻不戳穿,笑著應了聲:“好。”


    演武場熱鬧如昔,喬安在,喬南在,喬靜與喬菀也在,喬毓翻身上馬,精氣神兒也跟著來了。


    手提長刀,向喬安道:“來來來,我們大戰三百回合!”


    喬南見她似乎恢複過來了,也笑著揶揄堂兄:“二哥,你可別腿軟!”


    喬安咬牙切齒道:“你行你上啊!”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暮色漸起,喬毓心中的鬱氣卻消失無蹤,歸刀入鞘,催促著侄子、侄女們回去歇息,自己也回院子裏去沐浴,人剛走到門口,卻見皇太子立在院前的晚風裏,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喬毓可喜歡這個外甥了,近前去打招呼,笑道:“你幾時來的?怎麽也不讓人去叫我?”


    “也沒等多久。”皇太子見母親額頭有汗,便取了帕子,幫她擦拭,見她對戰之後泛紅的麵頰,目光忽然柔和起來。


    喬毓未曾察覺,邊往前走,邊道:“快別在這兒站著了,咱們進去喝茶。”


    “不必了,我很快便要回宮,”皇太子拉住她衣袖,叫她停下,又道:“現在到這兒,隻是有句話想問你。”


    喬毓回過身去,疑惑道:“什麽話?”


    皇太子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言辭,垂眼看看她,忽然有些釋然的笑了:“小姨母,你想嫁人嗎?”


    “當然不想,”喬毓不假思索道:“我才不要呢!”


    “好,”對於這回答,皇太子並不覺得詫異,溫聲應了一句,又道:“那,現在的生活,你覺得喜歡嗎?”


    喬毓想了想,認真道:“我很喜歡。”


    “好,”皇太子又應了一聲,含笑看她一會兒,終於還是沒忍住,揉了揉她有些散亂的長發:“你要一直這麽高興才好。”


    ……


    皇太子回到顯德殿時,天色已經黑了,成百上千盞宮燈將這座宮闕映照的燈火通明,不似人間。


    高庸守在殿外,見了他,低聲道:“聖上回宮之後,便一個人呆在殿中,連晚膳都沒用,太子殿下還是明日再來吧。”


    “我有樁要緊事,急需求見父皇,”皇太子語氣平靜,堅持道:“請內侍監代為通傳。”


    高庸見他如此,隻得進殿問詢,不過片刻,便出來道:“聖上說是不見,太子殿下,您先回去吧。”


    殿外燈火闌珊,不似內殿那般光亮,光影使然,皇太子臉上有淡淡的陰翳,唇線緊抿,更添幾分堅持與執拗。


    他一掀衣擺,席地而跪,清楚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高庸見狀微驚,下意識回頭去看,見身後無人,才勸道:“太子殿下,您這是做什麽?聖上今晚心緒不好,天大的事情,也等到明日再講吧。”


    皇太子垂著眼睫,一言不發。


    高庸實在沒有法子,隻得再壯著膽往內殿去,恭聲道:“聖上,太子殿下不肯走,正跪在外邊兒呢。”


    皇帝道:“隨他去吧。”


    高庸跟隨皇帝多年,最是了解他秉性,雖然於皇太子不甚親近,卻是十分重視這個兒子的,現下如此言說,顯然是動了怒的。


    皇家的事情——尤其又是牽扯到皇帝與皇太子,便不是他一個內侍所能置喙的了。


    高庸應了一聲,退出殿去,又去勸了皇太子幾句,見他置之不理,隻得敗退。


    暮色漸深,明月高隱,半夜裏起了風,空中一顆星子也無。


    子時都快過去了,皇太子還跪在原地,高庸侍立在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進殿去再問一聲,卻聽皇帝肅然如常,卻隱含疲憊的聲音自內傳出:“滾進來。”


    高庸心下一凜,吹了大半宿冷風的腦袋還未反應過來,便見皇太子站起身,往內殿中去了。


    他暗暗歎一口氣,沉默著守在門邊,如同從前無數個夜晚一樣。


    皇帝坐在椅上,神態靜穆,靜靜打量長子片刻,終於道:“你想說什麽?”


    皇太子跪在父親麵前,平靜的與他對視,語調從容,道:“從小到大,陪伴我最多的人,是阿娘。”


    “……我還記得她身上的氣息,記得她的聲音,她的相貌,記得與她相關的一切。”


    “我記憶裏的阿娘,溫柔、沉穩,端方有度,人人稱慕,可我現在才知道,那時候她不快樂。”


    “原來,時間能將一個人改變的這樣麵目全非。”


    “父皇,”皇太子膝行幾步,近前叩首:“阿娘前生為家族而活,為兒女而活,既不欠父母,也不欠子嗣,問心無愧,現下重歸年少,便叫她順遂心意吧。”


    皇帝目光清冷的打量著他,良久之後,方才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他的語氣有點森冷。


    皇太子聽出來了,卻道:“我知道。”


    皇帝頷首,道:“抬起頭來。”


    皇太子抬頭與他對視。


    言語很難形容出父子二人此刻的神情,更難以描繪出他們此刻心緒的複雜與沉重。


    沒有人再開口說話,內殿中寂靜的可怕。


    打破這片安靜的是高庸,他輕手輕腳的進了內殿,恭聲回稟道:“聖上,秦王、晉王與昭和公主三位殿下求見。”


    皇帝淡淡收回視線,道:“叫他們進來吧。”


    秦王與皇太子年歲相當,經曆相近,更能明了兄長的心思,唯恐他與父親鬧僵,這才帶了弟妹前來,若有意外,也好說和。


    昭和公主見了皇帝此刻神情,再看看長兄,便知是不妙,笑嘻嘻的近前去,摟住父親手臂,撒嬌道:“父皇,你怎麽了?難道是跟皇兄吵架了?可不能,皇兄這麽優秀,從來沒叫你失望過呀。”


    皇帝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拍了拍小女兒的肩,道:“沒什麽,他喝多了。已經很晚了,你們早些回去歇息。”


    昭和公主見好就收:“那我們這就走啦,父皇也早些睡。”


    秦王近前去攙扶皇太子,卻被他抬手攔住,他聲音平靜,道:“父皇,我早先說的話,您同意了嗎?”


    隱忍了大半日的怒火與痛楚瞬間被他引發,皇帝忽然暴怒起來:“滾出去!”


    其餘幾人都吃了一驚,昭和公主忙湊過去勸,皇帝指著皇太子,道:“你們先去聽聽,他都說了什麽混賬話!”


    皇太子的心思,秦王是知曉的,便隻垂著眼,沒有做聲,晉王與昭和公主聽長兄說了,又是驚詫,又是不滿。


    “皇兄,這怎麽行?”


    晉王詫異道:“母後當然是要嫁給父皇的,如若不然,父皇就沒有妻子,我們也就沒有母親了!”


    “皇兄,母後隻是暫時不記得我們了,她還會想起來的,”昭和公主埋怨道:“若是照你所說,待她記起來,也會生你的氣的。”


    “沒有人有義務,要一次又一次的為別人奉獻自己的一生,”皇太子道:“作為喬家的女兒,母親為了家族,已經出嫁過一次,作為我們的母親,她已經盡過了母親的職責。”


    “她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夢想,她曾經親眼看著這兩者破滅,這難道不是最大的殘忍嗎?”


    “她叫喬毓,鍾靈毓秀的‘毓’。”


    皇太子道:“她首先是喬毓,其次才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她原本是能夠翱翔四方的,卻生生被折斷翅膀。邀天之幸,才能重來一次,放她走吧。”


    他目光哀憫,叩頭道:“……父皇。”


    昭和公主與晉王麵露愧色,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皇帝定定看著麵前的長子,欣慰之餘,又有些難以言表的痛恨。


    他怎麽這麽會傷人心呢。


    刀刀見血,槍槍/刺肉,絲毫不留情麵,就像是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忽然想起自己攻打洛陽時的情態:戰場上七進七出,戰馬身中數箭,殺的刀口卷刃,衣袖灌血,心口中箭,怕影響軍心,隻能暫且折斷,勉力向前。


    這樣寂靜的深夜裏,他忽然找到了當年浴血疆場時的感覺,心口就像是破了個洞,呼嘯著往裏灌著冷風。


    真是疼啊。


    皇太子抬著頭,仍舊在看著父親。


    “……好。”


    皇帝聽見自己這樣回答他:“阿琰,朕不是輸給了你,而是輸給了你母親。”


    從太原到洛陽,再從兗州到長安,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從沒有吃過敗仗。


    可是這一次,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


    贏他的那個人,名叫喬毓。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說的其實就是兩句話,第一句話是:喬毓首先是喬毓,然後才是別人的女兒,妻子和母親。


    第二句話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以及——真的沒有雙男主啊!為什麽都在說雙男主?!


    相信我,隻有皇帝一個男主_(:3∠)_


    ps:明天就恢複傻雕文風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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