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個晴天。


    天剛亮,窗外便有鳥雀清鳴。


    喬毓心裏有事,這晚沒怎麽睡著,聽見外邊兒有動靜了,便起身梳洗,往院中去舞了會兒劍,又被蘇懷信叫過去用早飯。


    “今日還要出門嗎?”蘇懷信問。


    喬毓“嗯”了聲,並不瞞他:“我尋到了些線索,今日想去看看。”


    她既沒有主動說是什麽線索,蘇懷信也不多問,隻囑咐了句:“注意安全。”便不再多說。


    喬毓微微一笑,胡亂吃了幾口飯,便帶上佩劍,騎馬出門。


    她留了個心眼兒,沒直接過去,先往金光門前去走了一遭,卻不見昨日那僧人到此,找人問了幾句,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他法號來曆。


    “怪哉。”喬毓心下奇怪,倒沒有多糾結,尋個茶攤,扔下一塊碎銀,問起大慈恩寺之事來。


    現下時辰尚早,那茶博士閑來無事,又見她出手闊綽,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喬毓聽得仔細,卻未曾在其中察覺到什麽異常之處,可正因為這緣故,她才覺得不安心。


    現下剛過辰時,時間上頗為寬裕,喬毓想了想,便將丹霞留在此處,自己則去西市重新買了匹馬,外加一頂帷帽,又尋了家綢緞鋪子,更換成女裝打扮,確定自己同昨日無甚相似之處,方才催馬往大慈恩寺去。


    ……


    自長安城騎馬出發,抵達大慈恩寺時,也不過巳時中,距離午時還有段時間。


    那和尚將時間說的清楚,午時才能進去,不能早,但也不能晚,喬毓既然決定試試看,自然不能功虧一簣,見時辰未到,便在周遭隨意的轉了轉,等午時將至,方才往大慈恩寺的山門口去。


    這一去可了不得,她到山門前去一站,便見寺內的僧人們正將香客往外請,竟像是要閉寺。


    喬毓心頭一驚,上前去見個禮,口中道:“小師傅,這是怎麽了?”


    那小和尚連忙還禮,又歉然道:“今日有貴客至,不接待其餘香客,勞請女郎明日再來。”


    午時就要到了,喬毓如何肯走?


    那和尚可沒說明日來也行。


    她眉頭微蹙,央求道:“我遠道而來,等了許久的,小師傅,能否稍稍通融一番?很快便好。”


    那小和尚有些為難,卻還是搖頭道:“施主見諒,實在是不方便……”


    喬毓又說了幾句,見他態度堅決,隻得罷休。


    隻是就此離去,她卻不甘心,目光在大慈恩寺的院牆處一轉,便生了主意,趁人不注意,往後牆處去,尋個合適位置,提氣翻了進去。


    說也奇怪,寺廟外有那麽多和尚,進了大慈恩寺之後,卻一個都見不到了。


    喬毓心下嘀咕,倒覺得這也是件好事:


    畢竟人家都暫且閉寺了,自己貿然闖進來,被人瞧見也不好。


    ……隻是,在這樣的情狀之下,她第一個遇見的,會是什麽人?


    已經到了午時,周遭卻還不見人影,喬毓有些無措,左右瞧了瞧,往最近的殿宇中去了。


    殿內仍舊是空的,仿佛滿寺的和尚都在一瞬間消失了一樣。


    喬毓遲疑一瞬,還是走了進去。


    進門的地方擺著一方噴水魚洗,盆底有四條魚紋,從魚鱗到尾巴,十分精細,活靈活現。


    喬毓聽說過這種魚洗,據說隻要用手摩擦它外廓上的雙耳,盆中發出響亮的嗡嗡聲,盆裏也會出現美麗的浪花,水珠四濺,大有飛泉之態。


    左右無人,她生出幾分好奇心來,伸手去摩挲外廓的雙耳,如此幾瞬之後,忽然怔住了。


    不是因為盆裏出現了浪花,而是她發現,如此彎腰探玩時,魚洗中清晰的倒映出她的麵容。


    這算不算是自己進寺之後,第一個見到的人?


    喬毓有些拿不定主意,轉念一想:


    我是人嗎?


    是啊。


    這是不是我進寺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是啊。


    既然如此,還遲疑些什麽?


    自懷裏取出那封信,喬毓三兩下將信封拆了,打開一瞧,臉就綠了。


    信封裏邊隻裝了張白紙,什麽都沒寫!


    禿驢誆我!


    喬毓暗罵一句mmp,將那空白信紙收起,便待離去,人剛往外走了幾句,卻聽外邊說話聲由遠及近,竟是有人來了。


    這光景,叫人撞上可沒法兒解釋。


    喬毓左右瞅了兩眼,不再遲疑,轉身進了那大殿,略一打眼,便見殿中供奉著海燈,瞧著分量還不小,卻沒有名姓。


    “奇也怪哉,”喬毓嘖嘖稱奇:“鳥大了什麽林子都有。”


    說話聲已經到了殿外,她無心再多感慨,見周圍沒有可供躲避的地方,便將帷帽取下,掀開供桌的桌布,彎腰拱了進去。


    大慈恩寺不愧是大慈恩寺,邊邊角角都仔細著,供桌底下也沒有灰塵蛛網。


    喬毓有些滿意,聽得腳步聲近了,便屏氣息聲,免得被人發覺。


    ……


    皇帝不是第一次到大慈恩寺了,但孤身一人,不在妻子或兒女的陪伴下前來,卻還是第一次。


    住持率領寺中僧人前去迎迓,又隨同到了殿外,原是想與他一道入內的,卻被他製止了。


    這樣的時候,他想單獨跟她待一會兒。


    哪怕是不說話,隻靜靜的待一會兒。


    男人的心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冷硬,尤其是當他決定成為一名政客,逐鹿天下之後。


    從前的那些溫善與軟弱,都會被歲月一一剔除,最終,締造成一副冷硬的,近乎鐵石般的心腸。


    隻有一個人是不一樣的。


    那是他的結發妻子,風雨同舟近二十載,她知道他年少時的稚嫩,見證過他失意時的狼狽,在他的內心柔軟時便融入進去,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夫妻一體,休戚與共。


    可是她先一步離去了。


    皇帝靜靜看著那盞海燈,久久不語,唯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少見的顯露出幾分軟弱。


    ……


    喬毓蜷縮在供桌底下,從一數到一萬,又從一萬數回一,來來回回幾遍,簡直要憋瘋了。


    外邊兒是誰啊,怎麽還不走?


    就一個海燈,有這麽好看嗎?


    她心裏有事,出門前早飯都沒好好吃,這會兒快餓死了。


    喬毓小心翼翼的揉了揉肚子,免得它一會兒叫出聲,卻聽外邊腳步聲響起,那人似乎是走了。


    她心下一陣雀躍,豎著耳朵聽了會兒,不曾察覺有什麽異樣,這才試著活動起胳膊和腿,稍後出去若被人瞧見,逃竄也來得及。


    皇帝去一側取了幾炷香,原本是打算點上的,卻在瞧見那方噴水魚洗時頓住了。


    他的寢殿裏也有這樣一方噴水魚洗,是他們成婚時置辦的,一直留到了現在。


    那時候,這還是個稀罕玩意兒,妻子能對著它玩大半天。


    皇帝不覺出了神,大半晌過去,正待到供桌前時,卻聽供桌之下傳來一陣的響聲。


    他沒有喚殿外侍從入內,手扶腰間劍柄,目光冷銳。


    ……


    喬毓往外拱的時候,覺得自己活像隻老鼠,伸手將桌布撩起,小心翼翼的探出頭去,目光一轉,卻怔住了。


    那人背光而立,看不清楚麵容,隻覺他生的高大,肩膀寬闊,脊背挺直,饒是看不清神情,仍覺一股深重威儀逼麵而來。


    怎麽還有人在?!


    喬毓梗在供桌底下,爬出去也不是,蜷回去也不是,好不丟臉,遲疑一瞬,還是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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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也奇怪,從她開始往外爬,一直到爬出來,那人都隻是靜靜看著,沒有任何反應,倒像是僵住了。


    喬毓隻想趕緊離開,然而出路卻隻有那一條,必須得繞過那人才行。


    她有些窘迫,低頭說了句“抱歉”,便快步往外走,等真的到了那人近前時,卻被攔住了。


    喬毓這才察覺到,這人竟比自己高上許多,她頗覺尷尬,抬起頭來,想要說句什麽,卻怔住了。


    他生就一張十分英俊的麵孔,高鼻薄唇,眉眼深邃,而此刻,那雙墨色的眼睛正緊緊盯著她,毫無征兆的滾下淚來,簌簌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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