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毓不擅琴棋書畫,倒很喜歡調香之類的巧技,向葛九娘討了些珍稀香料,叫碧池帶回去,往自己院中去鼓搗。


    新武侯世子知曉喬毓身份,既垂涎她美貌,又因她與明德皇後生的相像,起了幾分別樣心思,聽聞她喜愛調香,便叫人取了些格外罕見的作為禮物,親自送了過去。


    對於好東西,喬毓一貫來者不拒,收下之後,又同新武侯世子抱怨:“二姐姐心胸也忒狹隘,我同她說笑幾句,便生氣了,竟還悶出病來了……”


    新武侯世子作為郎君,很難理解女兒家之間的勾心鬥角,這也是世間大多數男子的通病。


    一個妙齡女郎,隻要不是壞的頭頂生瘡腳下流膿,即便是刁蠻些,也有她的動人之處。


    聽喬毓說完,他便含笑附和道:“二娘脾氣大,你多擔待些便是。”


    說完,又去拉她的手:“六娘從小在外長大,怕是吃了許多苦,從前哥哥不知道,以後卻一定會護著你的……”


    喬毓不露痕跡的避開了他,目光希冀道:“哥哥,你能不能帶我出去轉轉?總是悶在府裏,好沒意思。”


    “現在還不行,”新武侯世子雖喜愛她美貌,卻不至於色令智昏,笑容溫和道:“明德皇後薨逝,勳貴間宴飲嫁娶都停了,雖說不禁止出門,但還是謹慎些為好,中書舍人許敬宗,便是因為在孝期失禮,被貶到洪州去了。”


    喬毓有些遺憾的“哦”了一聲,拉下臉來,道:“哥哥事多,我便不攪擾了,碧池,送客。”


    過河拆橋也沒有這麽快的,新武侯世子當場怔住,碧池倒是有所猜測,戰戰兢兢的上前去,賠笑道:“世子……”


    “好吧。”新武侯世子目光微沉,盯著她看了幾瞬,複又笑道:“六娘,你好生歇息,我這便走了。”說完,起身離去。


    喬毓懶得起身相送,口中卻很客氣:“碧池,好生送哥哥出去。”


    ……


    張媽媽往葛老太爺處去回話,將喬毓諸多表現一一說了,便垂下頭,靜立不語。


    “我早先猜的果然不錯,”葛老太爺目光中有些自得:“連字都寫不好,顯然不是什麽正經出身,也沒人仔細教過。”


    張媽媽卻有些遲疑:“萬一是她裝的——”


    “哪有這麽容易。”葛老太爺失笑道:“不擅書法的人想寫一筆好字並非易事,但書法大家想寫一筆壞字,也沒那麽容易。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裏的,改不了。”


    “老太爺睿智。”張媽媽恭維一句,頓了頓,又道:“二娘不甚喜愛這個妹妹,世子倒是走動頗勤。”


    “這也不是什麽壞事,”葛家上下,任何風吹草動,都很難瞞過葛老太爺的眼睛,他敲了敲煙袋,悠然笑道:“你猜,六娘知不知道她並非葛家血脈?”


    這樣的問題上,張媽媽如何敢開口:“奴婢不知。”


    “我猜,她是知道的。”葛老太爺麵上笑容斂去,淡淡道:“隻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們需要用到她,她也需要一塊跳板,登上那座高台。”


    他抽一口煙,眯起眼來,好半晌過去,方才徐徐吐出一口煙霧:“在感情麵前,女人是很愚蠢的,有時候,這比利益更能束縛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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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媽媽會意的笑,葛老太爺卻皺起眉來,神情躊躇,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沉聲吩咐道:“叫葛祿往大慈恩寺走一遭,請淨衍大德過府一敘。”


    張媽媽聽得一怔:“淨衍大德?”


    所謂的大德,乃是對高僧的敬稱,縱觀大唐,也不過十人而已,且皆為僧官,受命於鴻臚寺之下的崇玄署。


    這十位大德官階不算高,聲望卻很高,大多留於寺廟之中譯經,偶爾會往宮中講經,很少會出現在俗世之中,故而張媽媽一聽,便愣住了。


    “昔年在太原,淨衍大德曾欠我一個人情,”葛老太爺目光幽深:“我知道他於麵相頗有精研,叫葛祿去請他來,助我定一定心。”


    ……


    昨夜剛落了一場春雨,到第二日清晨,空氣似乎也格外清新起來。


    喬毓叫去花圃中摘了幾朵沾露海棠,梳妝之後,簪到鬢邊,這才心滿意足的出門,往涼亭中去尋葛九娘等人。


    葛老太爺坐在不遠處樓閣之上,麵色沉沉,唯有緊握住拐杖時青筋迸現的那雙手,將他此刻的忐忑暴露出來。


    他身側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僧,慈眉善目,神態恬靜,目光在喬毓停了會兒,眉頭及不可見的一蹙,待她遠去,方才垂首,念了聲佛號。


    葛老太爺笑問道:“大德,如何?”


    “女處尊位,履中居順也。”淨衍大德道:“此女有母儀天下之像,貴不可言。”


    葛老太爺大喜過望:“果真?”


    淨衍大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葛老太爺臉上的笑意,比旭日東升時射出的日光還要耀眼幾分,卻見淨衍大德站起身,施禮道:“塵緣已了,貧僧這便告辭了。”


    葛老太爺殷勤挽留道:“大德何妨稍加停留,府上已經備了齋飯……”


    淨衍大德客氣而堅決的推辭了。


    葛老太爺不好強留,親自送他出去,目送那一行人遠去,方才緩緩回府。


    ……


    直到登上馬車,淨衍大德臉上才浮現出一抹異色:“怪哉!”


    他身側的小沙彌不解道:“大德可是遇上什麽麻煩了?”


    “我今日見到一人,麵相極是怪異,”淨衍大德自語般道:“像是生,也像是死,像是破滅,也像是新生,天生一股悍勇之氣,鋒芒難擋。”


    “居然有這樣的人嗎?”小沙彌聽得不明所以,好奇道:“若有機會,真想親眼一見。”


    “還是不見為好,”淨衍大德搖頭失笑:“這種人天性如火,尋常人降服不得,貿然臨近,恐怕生災。”


    他自覺說的有些多了,摸了摸小沙彌光滑的頭頂,忽然察覺路線不對,向趕車人道:“法慧師弟今日歸京,不是說要去接他嗎?為何直接返回寺中?”


    小沙彌忙道:“大德在新武侯府停留的久了,法慧大德先一步尋了來,正巧有幾位中官來請,便進宮去了。”


    他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方才忘記同大德講了。”


    “進宮去了?”淨衍大德微微蹙眉,忽然轉頭,望向皇宮方向,低語道:“多事之秋啊。”


    ……


    明德皇後薨逝,皇帝輟朝百日,諸多政務自然堆積到了皇太子的案前,好在他雖年輕,卻也幹練,又有諸多屬臣幫持,諸事都料理的井井有條,無人能挑出毛病。


    這日清晨,天色微亮,皇太子便起身洗漱,更衣用膳之後,又往顯德殿去,向皇帝問安。


    日頭尚未升起,東方混沌,道路兩側仍點起著燈,遠遠望去,浩蕩而又縹緲。


    皇太子到了顯德殿外,便見殿內燈火通明,人聲赫赫,不覺微怔。


    侍從們見他前來,忙躬身施禮,皇太子淡淡頷首,又道:“父皇何在?”


    侍從恭敬道:“天色將亮,聖上便起身了,洗漱用膳之後,又協同禁軍修習箭術,直至現在。”


    皇太子應了一聲,便進門去,人一入內,便見軍容肅整,聲響不絕。


    弓弦拉到極致時的緊繃聲,弓箭飛射時的破空聲,夾雜著中靶時的悶響聲,以及不時響起的喝彩聲,在寬闊的顯德殿前交織成一片。


    皇帝身著常服,袖口收窄,手中弓弦繃緊,猝然鬆手之際,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正中靶心。


    年輕的禁軍們揚聲叫好,神情敬慕,極為振奮,反倒是年長些的,因為見過皇帝戎馬軍中的英姿,並不像年輕人那樣激動。


    武德九年,突厥寇邊,直逼帝都長安,皇帝設疑兵之計,與其簽訂渭水之盟,雖然使突厥人退去,但終有城下之盟的恥辱在。


    此事不過幾日,皇帝便召集禁軍,道:“朕不欲令你們前去開鑿池塘,築造宮殿,隻欲士卒修習騎射,專於技擊,望你們橫掃前敵,使邊關再無禍亂。”


    在那之後,皇帝便以顯德殿為靶場,每日晨起帶領禁軍修習箭術,每隔兩日,又往禦林苑去修習騎射,中靶次數多者,便賞賜弓箭財物,親自勉勵。


    顯德殿前習箭射靶,這顯然不合規矩。


    先王製法,有以兵刃至禦所者,刑之。


    禦史也曾上疏言及,隻是皇帝置之不理,終究無計可施,隻得默許此事。


    明德皇後薨逝之後,皇帝輟朝百日,不再理政,每日帶領禁軍修習騎射的事情,也暫且擱置,不想今日清晨,竟又恢複原態了。


    皇帝並未注意到皇太子已經過來了,內侍總管高庸先瞧見,忙低聲回稟:“聖上,太子殿下到了。”


    皇帝轉目去看,皇太子向他致禮,父子二人短短對視之後,皇帝便將手中弓箭遞與高庸,往前殿去了。


    皇太子自然跟上。


    或許是因為皇太子年幼之時,皇帝並不在身邊,所以較之晉王與昭和公主和父皇的親近,這父子二人在一起時,總顯得有些拘謹,不甚親近。


    明德皇後在時,中間有人轉圜,倒還好些,現下皇後辭世,便叫父子二人之間,多了一層微不可見的隔閡。


    明德皇後過世之後,除去必要的奠儀,皇帝都在顯德殿閉門不出,皇太子諸事甚繁,每日天不亮便要起身,往顯德殿問安時,皇帝多半未起,是以此次父子相見,竟然已經隔了小半個月。


    皇帝方才一番活動,身上已然生汗,內侍遞了巾帕過去,擦過臉之後,方才仔細打量皇太子,半晌,方才道:“太子清減了。”


    皇太子道:“國事要緊。”


    皇帝不置可否,道:“總要顧念自己的身體。”


    皇太子應了聲:“是。”


    如此一來一往之後,內殿之中便安寂起來,內侍們垂手而立,噤若寒蟬,連跟隨皇帝多年的高庸,都默默的低下了頭。


    皇帝定定看皇太子一會兒,又將手中巾帕遞與高庸,道:“你是不是在怨朕?”


    皇太子抬眼看他,那雙與父親相似的眼眸裏,透出幾分薄而淡的情緒,半晌,他答非所問道:“兒臣知道,對於父皇而言,這天下才是最要緊的。”


    皇帝動作停住,看皇太子一眼,忽然肅了神情:“太子,你知道這天下,正是何等光景嗎?”


    皇太子淡然道:“桑農凋弊,饑寒重切。突厥侵擾,州縣}然。”


    皇帝頷首道:“原來你都知道。”


    他往上首處落座,靜默之間,竟有些失神之態,半晌,方才道:“阿琰,並不是所有傷心,都需要表露出來的。”


    皇太子目光微動。


    “民生凋敝,內憂外患,”皇帝自語一般道:“朕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好了,”不再看皇太子,他吩咐道:“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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