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落日餘暉淡淡,伴著隨風飄搖的白幡,莫名叫人生出幾分淒涼蕭瑟。


    廬陵長公主梗著脖子,在原地跪的端正,嬤嬤在側勸阻,卻未能叫她改變心意。


    “皇兄,”昭和公主回頭瞥了一眼,悄聲道:“她還跪在那兒呢。”


    晉王哼道:“她大概是等著皇兄去請,又或者是鬧到皇祖父、皇祖母那兒去,叫禦史們非議呢。”


    “她既然願意跪,那便跪個夠吧。”


    皇後過世,哭臨乃是大禮,廬陵長公主在此生事,秦王本就厭惡,否則也不會大庭廣眾之下,半分臉麵都不肯給這個姑母留,現下見她還不肯息事寧人,哪裏肯再理會?


    “不必理她,回去用些膳食,早些歇息。”他溫言叮囑弟妹。


    ……


    皇後辭世,乃是國喪,但太上皇與皇太後章氏卻是舅姑尊長,自然沒有諸多忌諱。


    章太後並非皇帝生母,慣來同皇後不睦,故而隻叫殿中宮人去首飾珠翠,改換素服,自己卻發髻高挽,華貴如常。


    廬陵長公主在皇後靈前久跪不起,一眾命婦都瞧在眼裏,自然瞞不過皇帝與皇太子,隻是這二人對此全無勸慰之意,任她自生自滅,並不曾遣人去說什麽,更別說親自去請了。


    “長公主,您還是起來吧,”主子久跪不起,身側仆婢隻能隨同,那嬤嬤跪在她身後,無奈勸道:“陛下與東宮置之不理,太上皇又不管事,再繼續下去,更收不了場了。”


    廬陵長公主麵色僵白,牙齒冷的咯咯作響,雙目卻幾乎要噴出火來,掃過不遠處的靈位,憤恨道:“要我為她服斬衰禮,她也配!”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呀,”那嬤嬤苦勸道:“長公主原就體弱,更該顧惜自己身子才是。”


    廬陵長公主執意如此,原是為了將事情鬧大,借朝野紛議,迫使皇太子與秦王低頭,不想全無人理會,自己卻是騎虎難下。


    起身離去,便是無功而返,叫人取笑,但若繼續跪下去,傷的卻是自己身子。


    夜風侵體,身上麻布衣衫如何禁受得住,廬陵長公主隻覺通體生涼,連小腹都隱隱疼了起來,低低吸一口氣,吩咐人去求章太後做主。


    “我還未死,他們便敢如此作弄我兒!”章太後聽聞此事,勃然大怒,卻又不敢去尋皇帝說個分明,吩咐人擺駕,親自去見女兒。


    廬陵長公主一見母親,便覺腹內酸澀熱氣翻滾,奔湧之後,自眼眶奪目而出:“母後!”


    章太後見女兒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心如刀絞,厲聲喝道:“去請太子來!他便是這樣對待自己姑母的嗎?!”


    近侍女官攙扶著廬陵長公主登上輦轎,徑直往康寧宮去,先灌了一壺熱湯暖身,方才叫去更衣。


    廬陵長公主緩過那口氣來,再見到母親麵容,當下淚珠滾滾:“枉我父是太上皇,母是皇太後,還不是仰人鼻息?見了這個要跪,見了那個要拜,處處受人欺淩,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章太後被說到痛處,又是怨憤,又是心酸,摟著女兒,恨聲道:“總有一日……”


    “總有一日如何?”皇太子李琰還未進殿,便先聞其聲:“皇祖母,慎言。”


    他生就一張與父親相像的麵孔,丹鳳眼狹長銳利,鋒芒畢露,鼻梁挺直,輪廓鮮明,有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冷厲挺峻。


    “姑母,你若覺得逢人便拜太過辛苦,侄兒卻有個好法子。”


    皇太子側目去看廬陵長公主,眸光淡淡:“你不妨做個牌位,如此一來,隻有別人拜你,斷然沒有你拜別人的道理,是不是?”


    廬陵長公主不敢直視他,垂下頭,訥訥不語。


    “母後仙逝,身為人子,隻恨不能隨同盡孝,現下所想,不過是盡人子本分,叫她去的安心,如若有人在這時候生事,叫母後走得不安寧,我必然叫她一生一世都不安寧。”


    “皇祖母,”皇太子微微欠身,彬彬有禮道:“您令人傳我來,有何吩咐?”


    偌大內殿被數十支蠟燭映照的金碧輝煌,不似人間,章太後將有些不受控製顫抖起來的手掩在衣袖之下,深吸口氣,僵硬笑道:“你母親去了,我也難過,隻是見你近來辛苦,形容憔悴,頗不忍心,你是儲君,是國本,要保重身體……”


    皇太子冷峻的麵孔上適時的浮現出幾分笑意:“叫皇祖母憂心,是孫兒的過失。”


    ……


    夜色漸深,葛老太爺卻沒睡下。


    年齡的增長伴隨著體力的衰減,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亢奮過了。


    葛祿在他身前,垂手回道:“那家人姓李,當家男人很早就死了,留下王氏養育一兒一女,兒子入贅到了長安城裏的一家糕餅鋪子,女兒還沒說親,至於另一個女郎,卻不知是什麽時候到他們家的,不過鄉下村落,就那麽點兒地方,多一個人很容易被察覺,想來也剛到沒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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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老太爺目光幽深:“也就是說,沒人知道那女郎是什麽來曆?”


    “是,”葛祿如此回稟一句,見他沒有再問,便繼續道:“王氏前幾日曾去大夫那兒買藥,她的女兒也去過,還問大夫,如果一個人將從前之事都忘光了,該吃什麽藥才好……”


    聽及此處,葛老太爺那雙渾濁的眸子登時亮了三分:“你是說,她不記得從前之事了?”


    “應該是,”葛祿隱約能猜到葛老太爺的想法,斟酌著言辭,道:“若是有一日,她再想起來,豈非前功盡棄……”


    葛老太爺眼皮子耷拉下去,拾起手邊的煙杆兒,點起之後,深深吸了一口。


    葛祿知道,這是老太爺拿不定主意時候的作態,所以他低下頭,就此沉默下去。


    “你說,”半晌之後,葛老太爺幽幽開口:“失去記憶之前,她是個什麽人?”


    葛祿被問住了。


    “我倒覺得,栽培她的人,未必沒有跟我們一樣的心思,隻是不知哪一步出了錯漏,叫她跑出來了。”


    葛老太爺緩緩吐一口氣,煙霧繚繞之間,那雙眸子愈見深沉:“同大行皇後生的這樣相像,若有血緣關係,隻會出自喬家,我可不知道,喬家還有這樣一個女郎。”


    “能在李家住下,還幫著做活兒,想來從前也不是什麽尊貴出身,你說,是不是有人從什麽地方找到她,有意養起來的?”


    他哼笑道:“皇後年前染病,這會兒就冒出一個相像的女郎,時間上也太巧了些。”


    “老太爺說的有理!”


    葛祿心神一震,不多時,又有些遲疑:“隻是,若那女郎不信,又或者是將來想起來……”


    “想起來又如何?”葛老太爺搖頭笑道:“做新武侯府的女郎,將來進宮去,奔個好前程,不比做農家女好得多嗎?生她的破落戶,可不能像新武侯府這樣,在前朝給予她支持。”


    “如果她足夠聰明,那就是她的造化,也是葛家的造化,”他暢然舒了口氣,歪到搖椅上,笑道:“如果她不識相,那就殺了,又不費什麽功夫。”


    “去吧,叫老大和老大媳婦來,”葛老太爺慢悠悠的笑了起來:“他們要添個女兒了。”


    ……


    白發人送黑發人,正是人間一大悲劇。


    喬老夫人夫家顯赫,母家榮耀,兒孫滿堂,世俗婦人所期盼的一切,都已經盡數得到,說的難聽些,即便現下過世,也沒什麽遺憾了。


    隻是她沒想到,過世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最為年幼的女兒。


    沒有失去過至親骨肉的人,很難理解這種哀慟。


    消息傳來之後,喬老夫人便病倒了,兒女們前去探望,隻會叫她想起過世的小女兒,從而更加傷懷。


    故而,衛國公姐弟幾人勸慰過幾次之後,便不再前去,轉而求幾位皇子公主登門,借由幼妹的兒女來寬撫年邁母親的悲痛。


    進了三月,便不似早先那般寒冷,但喬老夫人染病,更加畏寒,內室之中的暖爐,便不曾撤去。


    “外祖母,你不要總是悶在屋子裏嘛,”昭和公主坐在暖爐邊兒烤梨,聲音清脆,回首笑道:“多出去走走,見見那些花草,心緒會好些的。”


    喬老夫人倚在隱囊上,怔怔的看著她,忽然間失神道:“別人都說你同你母親生的像,我倒覺得不太像……”


    自從女兒過世之後,喬老夫人的神誌便有些失常了,與人言談,也常是驢唇不對馬嘴。


    幾人聽罷,心中酸澀難言,昭和公主別過頭去,趁外祖母不注意悄悄拭淚,秦王與晉王也是垂首不語。


    皇太子坐在塌邊,握住外祖母溫暖的手掌,順著她的話,溫聲問道:“外祖母,母後年輕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喬老夫人的目光在幾個孫輩兒身上一晃,笑眯眯的反問道:“你們覺得呢?”


    晉王想了想,崇敬道:“仙姿麗容,端莊華貴。”昭和公主也附和了一句。


    皇太子與秦王卻沒說話。


    “那你們可就想錯了。”或許是見他們猜錯了,喬老夫人麵龐中浮現出一抹得意:“你們母後年輕的時候,可是個混世魔頭!”


    她露出回憶的神情,笑道:“那時候天下大亂,戰火連天,我隨同你們外祖父在外,哪裏顧得上孩子,便將她送回祖宅,叫老太爺和婆母幫著照看。哦,我忘了,你們沒見過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


    提及往事,喬老夫人興致頗高,徐徐道:“喬家的男人不納妾,這規矩便是婆母定下來的,公公原本想要反對,說他不納妾是他自己的事情,不能叫兒孫也這樣,婆母一壺藥灌下去,公公做了三日啞巴,當然也沒法兒再反對了。”


    “哇,”昭和公主驚奇道:“曾外祖母這麽凶的嗎?”


    “你們有所不知,公公年輕的時候,家裏邊兒逼著定了一樁婚約,可他不喜歡,就跑出去了,正好碰上同樣逃婚的婆母,二人一起遊曆天下,情投意合,最終結為夫妻。”


    喬老夫人笑道:“婆母出身湘南世家,她的母親還是什麽教派的聖女,最擅用毒,這本事也傳授給女兒了。在老宅裏,婆母專門有個院落,是放花草蟲蛇的,沒人看守,但也沒人敢進去……”


    “哇,”這回驚歎的卻是晉王,少年郎對於這等故事,最沒有抵抗力了:“曾外祖母好厲害啊!”


    “我與你外祖父有四個孩子,你姨母最長,性情也格外穩重,因為長於武家,年少時身手不遜兒郎,至於兩個兒子,就更不必說了。”


    喬老夫人似乎想起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忍俊不禁道:“所以將你母親送回祖宅的時候,你外祖父再三叮囑父母,叫這個女兒學學琴棋書畫,修身養性,別像前邊兒那幾個一樣,整日裏打打殺殺,公公與婆母滿口應了。”


    昭和公主聽得入迷,催問道:“後來呢?”


    “後來啊,”喬老夫人笑的直打顫:“你外祖父總對外人誇耀,說自家有個小女兒,溫柔賢淑,端莊文秀,牛皮吹的山響,別人竟然也都信了,後來他偶然歸家,見你母親舞刀弄棍,騎馬打獵,活像是隻野猴子,氣的七竅生煙,大病一場!”


    眾人齊齊哄笑起來。


    喬老夫人笑出了眼淚,皇太子忙遞了帕子過去,她抬手擦了,又道:“也是天性,你母親不喜歡舞文弄墨,一筆字寫得奇醜無比,偏喜歡舞刀弄棍。公公早年廣拜名師,精研劍術,見她有興趣,便教授給她,她又生性獵奇,纏著婆母要學毒術,你外祖父不同意,婆母便說隻教授她醫術,實際上什麽亂七八糟的都教了……”


    說到此處,秦王也不禁催問一句:“再後來呢?”


    “再後來啊,”喬老夫人麵容上浮現出幾分矜色,笑道:“你外祖父率兵攻打竇世林,竇氏勾結喬家叛逆,意圖釜底抽薪,兵臨祖地城下,那時城中無將,你曾外祖父年高,你母親披掛上馬,提刀連斬三將,隻率千數精銳,便大破敵軍,那是何等氣魄!”


    “啊,”昭和公主與晉王同時驚歎,連皇太子與秦王都為之變色:“母後年輕時候,原來這樣了不起!”


    “後來,她可被你外祖父罵慘了,說她不該這樣以身犯險。”喬老夫人笑道:“你母親與舅父原是雙生子,略有些相像,竇家被殺得潰敗,主將亦死,便以為出陣之人是你舅父,倒叫你舅父一戰成名,人稱玉麵太歲喬元功。”


    昭和公主道:“原來舅父這諢名是這樣來的。”


    “你母親為此憤憤不平了好久,說這稱號原該是她的,又罵竇家人有眼無珠,正巧被你外祖父聽見,叫她不許說髒話,想起自己從前對人吹噓女兒溫柔端淑,被人戳穿可如何是好,便拿他珍藏的那柄青霜劍說和,叫她別往外說,免得那些老朋友取笑他。”


    喬老夫人笑道:“你母親覬覦那把劍許久,思忖之後,勉強答允下去,後來又不甘心,叫我們也給她取個威風些的名號。”


    “哦?”秦王饒有興致的追問道:“後來呢,取了什麽名號?”


    “你母親表字文琬,”喬老夫人搖頭失笑,道:“再加個諢號,便喚做混世魔頭喬文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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