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德樓戲園,是前門大街上出了名的大戲園,年代久,名角多。周圍臨近都是飯館、茶樓,八大胡同的銷金窩,有錢有權的最常出沒。


    清桅下了車,天氣已經暗了,兩隻巨大的光影投在“廣德樓”三個大字上,她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門下的慕青玄,是父親在這裏。


    慕青玄熟門熟路,帶她入了兩扇黑漆大門,一路上人影幢幢,都是恭恭敬敬、歡喜諂媚,笑臉相迎的。


    繞過一個木影壁,視線豁然開朗,戲台子在正右方,下麵長條桌和座椅,滿滿都是人。賣座的人肩上搭一條白毛巾,一手熱水壺,一手茶碗,在一個個給放碗、倒茶、收錢。


    慕青玄帶著清桅上了二樓,在正中間的最大最好的第一官包廂前停下,慕青玄敲了兩下門,門從裏麵打開,“九小姐,請。”


    清桅進了房間,繞過一個紅木暗紋的屏風,裏麵燈光大亮,上座是父親,還有一位年紀相仿的坐在旁邊,穿著考究,黑色的緞麵繡金龍紋的馬褂長袍。左側兩個太師椅上是母親,正在和一位同樣雍容華貴的婦人說著話。


    看見清桅進來,沈夫人率先開口,“清桅來了。”


    “見過父親母親。”清桅乖巧行禮,身姿端正秀麗。


    “這是你陸伯父、陸伯母,是父親很多年的老朋友,這次專從上海過來。”沈懷洲介紹道,隻是這“很多年的老朋友”,說的有多感慨,怕是隻有他們二人自己知道。


    “清桅見過陸伯父、陸伯母。”


    “是這兒嗎?這也太吵了……”清桅話未說完,被一串輕佻散漫的嗓音打斷。


    這個聲音聽在清桅耳朵裏既熟悉又陌生,她的心沒規則亂跳起來。


    硬硬的皮鞋踩在木板上,聲響不斷擴散開來,顯得特別大聲。男子繞過古舊屏風,嘴裏還在不停的說著,“我軍隊忙著呢,什麽事這麽……”,待進到屋裏,看到這些人,他聲音戛然而止。


    “像什麽樣子!” 陸故淵厲聲說道,桌子拍的一響,屋子裏氣氛一下冷下來。


    “誒,故淵,年輕人嘛,自然活力一些。”沈懷洲笑著幫忙打著圓場。


    “見過沈老爺、沈夫人。”陸璟堯站直身子,手甩在肩上的衣服也收了下來,正式行禮。他常年在北平自然是認識沈懷洲夫婦的,隻是不知道他竟與自家老爺子是熟識。


    “坐吧,你們兩個也別站著了,快坐吧。”沈夫人指揮著丫鬟們上茶,樓下的鑼鼓一響,好戲正好開唱。


    陸璟堯相比清桅要鬆弛輕鬆很多,兩人各自坐下,正好都是右側的位置,兩人椅子之間隔著木茶幾,丫鬟放了兩塊白色的燙巾,兩杯大紅袍。


    待幾個人坐定,沈夫人開口說,“今天我們兩家聚在一起,主要是為了你倆的婚事。”


    “婚事?”清桅震驚的從椅子裏立刻站了起來,看著沈夫人,又看向沈懷洲。


    怎麽突然就談起了她的婚事,還是和陸璟堯?他不是和凱瑟琳嗎?


    “坐下,一驚一乍像什麽樣子。”沈懷洲輕喝一聲,神情嚴肅。


    “父親……”清桅急切地回了一聲,仍是站著不動,輕微起伏的胸口代表著她此時難以接受的訝異和氣憤。


    “怪我怪我,這段時間太忙,忘記跟你提前說一聲了。”沈夫人站起來,走到清桅身邊,扶著她暗暗使勁往椅子上按,清桅胳膊受疼,隻好坐下。


    不管是不知情的震驚還是知道後的不接受,都讓屋子裏的氣氛變得尷尬不少。清桅腦子裏一片混亂,是真的忘記跟她說了嗎?還是說不說都不一樣?可婚姻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曾問過她的一句,是否願意?


    “沈小姐此前可見過恂初?”一直安靜的陸太太開口問道。


    清桅本就是氣惱複雜心情,聽到她問,一時之間更不知如何回答。


    “見過,我與沈小姐此前見過幾次。” 陸太太沒有等到清桅,卻聽到了自己兒子的聲音,臉上的笑容有些晦澀難懂。


    “哦。”陸太太意味深長的應了一句,然後看著清桅接著說,“沈小姐不必擔心,現在時代不同了,我們做父母的自然也會尊重你們的意願,既然見過,也可以試著相處了解一番,如果實在不行,那婚事再取消也不遲。”


    “不行!”


    “不行!”


    上座的陸故淵和沈懷洲異口同聲道。


    兩位夫人聞言同時望向兩人,神色詫異。而一直風輕雲淡的陸璟堯,此時神色也終於有了變化,抬眼看向自己的父親。


    一旁的清桅卻是在一輪一輪的驚訝和意外中,更加迷茫無措了,她不懂為何兩位家長這麽大反應。


    “我的意思是,既已商定好的事情,怎可一再改變。” 沈懷洲率先開口解釋。


    “是啊,你們的婚事,在上海圈子裏都已知曉,此時再變來變去,豈不是留人口舌,說我陸故淵做事出爾反爾。”陸故淵也開口說道幾句。


    樓下戲腔一節高過一節,絲竹聲聲,大堂裏的一陣歡呼叫好,氣氛與屋內截然不同。


    “爸,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同沈小姐說。”陸璟堯看著陸故淵說道。


    “嗯,去吧。 ”陸故淵輕應一聲。


    陸璟堯站起身,看向清桅,“沈小姐,我送你。”


    清桅懵懵的,一時沒反應過來,又聽到他說,“腳不疼嗎?看著有些腫。”


    清桅聞聲,看向自己裙擺下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腳踝,下午上課的時候扭了腳,這會兒確實有點紅腫,隱隱的疼痛傳上來。


    她緩過來,被鈴蘭扶著,跟陸璟堯出了戲樓。


    上了車後,清桅問,“我們……去哪?”


    “送你回家。”


    “……哦。”


    汽車緩慢行駛,窗外是北京城璀璨奢華的夜景,兩旁的燈光不停的變幻著,將漆黑的夜幕照的格外耀眼。道路上,汽車、人力車、電車各自奔跑著,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清桅癡癡地望著窗外,來了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看北京城的夜景。


    她需要一些美好的事情,轉移注意力,短暫的忘掉地那些不愉快,而且,她不知道陸璟堯會說什麽,心裏也有些慌。


    “好漂亮。”她扒著車窗,側著身上往外探,“我可以開窗戶嗎?” 她試探的看著陸璟堯。


    他神色淡淡,微微點頭。


    清桅在車門上下扒拉好一會兒,可窗戶就是打不開,正當她準備放棄時,突然身旁一個身影斜過來,伸手越過她,“哢……”,車窗緩緩降下。


    他停在她麵前,離的那樣近,她甚至看清了他突起的喉結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她的心似停了一拍,心湖的中央,有一隻蜻蜓點了一下,癢癢的,蕩開一層層漣漪。


    “謝謝。” 她聲音細細小小。


    有了這個小插曲,清桅再沒辦法專注於窗外的夜景,她總感覺陸璟堯在看著她,靠近他那邊身側,溫熱的氣息無法消散,她覺得有點熱。


    “沈小姐。”陸璟堯低醇的嗓音在車內響起。


    “恩……”清桅轉哼了一聲,並未扭頭看他,她大概知道他要說什麽,他有喜歡的人嘛,自然也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的。


    車子經過一家飯館,有飯菜的香氣飄過來,她一天沒吃飯,現在真的好餓,她不太想聊了。


    車內沉默安靜了好一會兒,他才低低地開口,“沈小姐,如果你不喜歡,你可以拒絕這門親事。”


    “恩……。”清桅恩了一聲,後背似是被什麽燙了一下,動了動身子,躲在後座的陰影裏。突如其來的婚事,她腦子裏亂作一團,根本沒辦法好好思考。


    同意還拒絕?


    她想了好一會兒,想不到任何同意的理由。


    她與陸璟堯並沒有什麽太友好的相處,而陸璟堯也不喜歡自己,她怎麽能想嫁給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呢?


    而父親……他又為何突然安排她的婚事,是臨時還是早就計劃好的?難怪父親會突然給她報鋼琴和舞蹈課,想送她去中西私塾學社交禮儀,就都是為了讓她嫁進陸家嗎?更或者,他突然千裏迢迢地接自己回北平,也隻是為了他需要的家族聯姻,並未有什麽她想象的父女之情?


    清桅越想越難過,小小的身子縮在黑暗裏,似要融進去一般。


    一旁的陸璟堯看著清桅,明顯感覺到她的情緒低落,不過他哪裏知道清桅想了那樣多,隻覺得是不是自己這句話哪裏傷害到她,他想說點什麽緩解下氣氛,“我……”


    “我懂,我明白你的意思。” 清桅開口打斷他,聲音仍輕柔,但冷漠。


    清桅不知道她心裏的難過,是因為陸璟堯的話多一些,還是因為父親多一些……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腦子裏全是陸璟堯的畫麵,在醫院、在病房、在廣德樓、在車上……她失眠了一整晚,她想起她還欠陸璟堯一句道謝,但她決定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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