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春遲,榆楊晚葉,北京城往年三月之末,四月之初,百花盛開,春景伊始。今年卻因著一個月綿綿不斷的雨,愣是到了四月之末,花苞新芽的才開始往外冒,這一冒頭便是迫不及待,爭先恐後的熱鬧了。


    這一日,風和日麗,沈家老爺的近身侍從慕青玄帶著兩位妙齡少女,匆匆出了前門火車站,乘一輛梅賽德斯黑色轎車隱入車流,往沈家大宅而去。


    兩個少女坐在汽車後排,一路無話。倒也不是無話,隻是不敢,第一次到北京城,那個隻在書上見過,傳聞中的北京城,她以為永遠都不會有任何關係的城市,如今卻突然成了她的“新家”,因為那個偶爾出現的被稱作”父親“的人。


    兩人各自看著窗外,隻是車窗被一層白色薄紗簾子擋著,怎麽也看不清。靠左邊車窗,穿一身桃粉布衣服,外套一件六成舊青緞子小坎肩的女子,悄悄用手撩起車簾一角,頓時一片清明。


    “小姐,你快看。”粉衣女子眼神雀躍,拉另一個女子一起看窗外景色。女子偷瞄了眼前排的慕青玄,見他正視前方,才轉頭看向窗外。


    紅牆金瓦,皇城宮院,玲瓏的角樓,金碧的牌坊,好不莊嚴氣派。街道上汽車、馬車、人力車,真真車水馬龍,有人穿古代裙褂,也有洋裝旗袍,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但瞧了不過片刻,女子便壓下心中好奇,神色平淡的正身坐好,目視前方,並讓放下車簾,不再東張西望。


    她不是不好奇,隻是不太敢,加上臨行前,舅舅突然說,娘的死事有蹊蹺,讓她多留意跟娘有關的事情。


    一句話,讓她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的慌亂。


    車行了一段,正過一個路口時,從另一方向突然衝出幾匹高頭大馬,車與一匹棕馬差點迎頭撞上,騎馬之人立即拽著馬向一邊,馬蹄高昂,一聲嘶鳴。司機老趙也急忙扭轉方向盤躲避,黑色汽車直直越過馬路牙子,砰的一聲撞在了路邊的大樹上。


    車身一陣左搖右晃急刹車,清桅撞在前排椅背上,又被立即甩在一邊。隻聽一聲悶響,清桅的額頭生生撞在車上,頭暈目眩。


    “小姐,你撞到頭了……” 鈴蘭驚呼,扶起清桅,看著她額上瞬間起來的紅腫大包,眼眶一下濕了,“快讓我看看,還有哪裏傷了沒?”


    “我沒事。”清桅看著鈴蘭,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大驚小怪。她剛剛混亂中看到對方全是穿著軍裝的人,今天到京第一天,她不想惹上麻煩,萬事化無就好。


    慕青玄緩過神來,趕緊下車,打開清桅那邊的車門,“九小姐,你傷著哪兒了?我現在安排人送你去醫院。”


    “慕大哥,我沒事,隻是額頭磕了一下,不用麻煩。”清桅用帕子擋著額頭,下了車,“先把車倒出來吧,早點回去,不要讓家裏人等。”


    家裏人——自是那些她素未謀麵的沈家人,是好人歹人,她一概不知。


    慕青玄看著清桅拿帕子的手微微顫抖著,臉色有些蒼白,清白的額頭冒著細密的一層薄汗,定是在忍著痛。他與清桅相處這幾天,知道她是極溫柔懂事又好說話的。此刻她不願多言,也未有流血之類的,慕青玄想著應該也確實無大礙,便不再多問,讓老趙趕緊倒車。


    剛穩住受驚的馬,那人一躍而下,小跑到清桅麵前,“這位小姐,實在對不住,今日情急之下跑了馬,卻不想一出來就傷了人,不知……”


    “舟亭,怎麽回事?”未等那人說完,從後側方出來一個騎白馬的男子發了話,聲音冷峻。


    清桅尋聲望去,逆著光,她從遮擋的指縫間,瞧見了那驚人心魂的一眼。男子身形高大如蒼鬆,一身高級軍官的軍裝,係著同色披風,戴著軍帽,麵容看不真切,光影之中,隻覺氣度不凡,淩厲英氣。


    “是屬下的馬不小心衝撞了這位小姐的車。”那位被喚作舟亭的俯首匯報。


    白馬上的高大男子轉移視線望向清桅,一抹纖巧的身影投入眼簾,純白色的暗紋緞麵裙褂和披風,挽著如意雙髻,髻發裏麵,盤著一根青綠絨繩,隨風飄著。蔥白纖細的手拿著手帕擋在額角,隻露一雙靈動的杏眸,輕擰著眉頭,小臉亮白裏透裏粉,顯得有些委屈無辜。身後紅牆綠柳,獨她一份雪白,溫婉秀麗,平添了清逸寧靜之美。


    兩人視線相撞,那居高臨下的睥睨一眼,清桅隻覺眼神淩厲,讓人不寒而栗,匆匆移過臉去看越圍越多的人群。


    男子眉頭微蹙,一閃而過,“我們先走,你留下處理。”


    “是!”


    “駕……” 男子一揚馬鞭,馬蹄聲響,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飛奔離去,疾風混著初夏的溫熱揚起她白色的裙擺,在光影裏劃過漂亮的弧度。


    “這人誰啊?”圍觀的人群中有人發出疑問。


    “他你都不知道,這身姿氣質、這軍人的氣勢,還能有誰,京城陸家四少,陸璟堯陸軍長啊!”一個路人男子答道,聲音裏滿是知道的得瑟。


    “我知道,我知道,聽說剛在西北又打了勝仗,老厲害了……”


    “我也聽說了,說是又要升了……不過,沒想到打仗這麽厲害,人也長的這般俊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陸軍長可是……”


    人群中議論紛紛,各種消息零零碎碎地鑽進清桅的耳朵,聽的人發懵。


    京城陸家四少?陸軍長?


    “小姐可是傷著了?” 舟亭見清桅一直用帕子遮著額頭忙問,但好一會兒卻未見她回答,不禁又喚了一聲,“小姐……可是傷著頭了,我馬上送您去醫院。”


    清桅回過神來,“哦,一點小傷,不礙事。”。


    “不知小姐本家哪裏,今日驚擾了,理應登門道歉。” 舟亭看著清桅,拱手行了一禮。


    “九小姐,車可以了。”車已經倒出來,慕青玄給清桅開了車門。


    “好,我們走吧。”清桅轉頭看向舟亭,“登門道歉就不必了,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舟亭見實在問不出來什麽,隻好點頭,目送車子離開後,也策馬而去。


    清桅坐在車上,再無心窗外風景,她額頭的傷疼的突突直跳,觸手更是燙的厲害。這突如其來的無妄之災,讓她不禁憂心幾分,沒來由的就直接拒絕了去醫院,許是不願給人添麻煩吧。


    “小姐,您真的不用去醫院嗎?我看您疼的一直在冒汗,臉都白了。”鈴蘭心疼的用帕子給清桅輕揩著汗。


    “真的沒事,一會兒下車擦點藥就好了。” 清桅忍著痛安慰鈴蘭。


    鈴蘭雖不知道小姐為啥忍著傷,但她知道小姐的脾氣,不去便不去吧。她摟著清桅安靜地坐著。清桅頭暈的厲害,也不知道車轉了幾個彎,沒一會兒聽見慕青玄說,“九小姐,到了,我先去通報,您稍等。”


    清桅趕緊起身端坐著,透過車窗她看見慕青玄跟門口一個穿青布衣裳的門房說了幾句之後,那人就跑開了,沒一會兒,那人回來跟慕青玄說了幾句,慕青玄卻是愣了愣,才折返回來。


    清桅看著慕青玄輕擰著眉,似是有事發生,等回到車上,他已經恢複如初,一臉溫和地說,“九小姐,老爺夫人聽聞您遇了險,又一路舟車勞頓,讓您今日先去靜園休養,明日再來正式請安。”


    清桅心裏像是被什麽砸了一下,一聲悶響,有些愕然的痛。


    已經到了家門口,卻突然不讓進,這是什麽意思?


    怎麽能這麽欺負人?


    鈴蘭正欲開口,手卻被清桅輕按住,“好。” 她聲音輕柔,聽不出什麽情緒,也沒有多餘一個字。


    “老趙,去靜園。”慕青玄讓司機開車。


    車緩緩啟動,經過正門口,那是一個不怎麽高調的大門,至少看不出門這是京城巨賈富貴之家,沒有高大金貴的廊柱或獅身像之類的,有的隻是兩扇普通的朱紅大門,兩個正適合的金色門環,關門時的聲音厚重而深遠,聽著便知庭院深深。


    清桅看見牌匾上兩個字-“沈宅”,灰底金字,耀眼灼目。


    她突然想起那個被稱作“父親”的人,典型的北方男子身型,高高的,皮膚有點黑,一手煙,一手藤杖,常年沒什麽表情,或者也有,隻是她極少見過。她出生以來,十七年多,見過他的次數一隻手都數的過來,時間不定,某天突然就出現了,然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走了。來家裏的時候,會帶很多東西,吃的用的都有,有時候也有給她的書或者外麵一些時興的玩意兒。


    她和母親一直居住在杭州,因為他偶爾的出現,很多人嘲笑她,說她是進不了家門的私生女。她難過的跑去質問母親,母親說不是,說她和父親是正經磕過頭,拜過天地的夫妻,是他的第三個妾室。


    她與他說話就更少了,最多一次是幾個月前母親突然去世,他濕淋淋地趕到家裏,在靈堂陪她一起跪了三天。他要走的那天說要帶她回北京城,她拒絕,他說是母親的意思,給了她一封母親的親筆信,她才妥協待母親七七之後回北京城,他同意了。


    父女之情,她本沒有奢想,此時便也談不上有多失望,隻是很想母親。若母親還在,她便還是杭州某條煙雨小巷裏的碧玉女兒……


    靜園,是沈家之前的老宅子,日常作臨時安置客人用,所以傭人也是日常打掃,侍從日常守衛的,隻是不如沈園那邊人多熱鬧。


    清桅幾個下了車,跟著慕青玄到靜園門口,“平安,帶九小姐到以前五小姐的院子歇息。”


    “好嘞,青玄哥。” 被喚作平安的侍從欠身,引著清桅她們往院子裏去。


    一路抄手遊廊,亭台樓閣,清桅到“夏苑”的時候,慕青玄也讓人搬來了她的行李。五個箱子,大大小小,一個不少,怕是要在這裏常住了,清桅默默想著。


    “九小姐,行李都在這裏了,您先休息, 我讓廚房準備晚飯。”


    “好,多謝。”


    等慕青玄剛帶著人離開,清桅身子一晃,幸得鈴蘭眼疾手快扶住她,才沒摔倒在地。


    “小姐,來,您先在這榻上靠一會兒,我馬上找藥。” 鈴蘭扶著清桅靠在矮榻上,又打濕了毛巾送過來,蓋在她額頭上,“先敷一下,會舒服些。”


    正翻箱找著藥的時候,卻見平安又風風火火地跑來,“九小姐,七少爺和八小姐來看您了。”


    清桅心下一驚,來的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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