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平和地說著,那乞丐的肚子也很給麵子地“咕咕”響了兩聲。


    這時候眾人才發現那乞丐的存在,王小石“啊”了一聲,下意識把手搭在了劍上。


    而從紅樓出來的青年更是緊張起來,蘇夢枕和那個乞丐離得太近了,近到隻要那個乞丐一伸手,就能貫穿蘇夢枕的心髒。


    那個乞丐沉默了很久,久到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而後才緩緩開口問道:“有酒?”


    他的嗓音並不好聽,像是被濃煙傷到過一般嘶啞得厲害,叫人聽了心裏頭悶悶的不怎麽舒服。


    “陳年的梨花白和女兒紅,江南新釀的竹葉青,都是很好的酒。”蘇夢枕答道,他耐心地看著那個乞丐,哪怕那個乞丐一直閉著眼睛,態度也很是冷淡,他的語氣也一點變化都沒有。


    他看到那個乞丐睜開了眼睛,無悲無喜,無嗔無怒,如同無底深潭,底下再如何的暗cháo洶湧,表麵永遠都是水波不興,安安靜靜地倒映著雲影天光,飛鳥來去。


    “仲彥秋。”那個乞丐說道,“我叫仲彥秋。”


    這個乞丐看上去又髒又落魄,卻有個文雅又好聽的名字,他的舉止也並不因為自己的處境而畏畏縮縮,背脊一直是挺直的,眼神也冷靜堅定,蘇夢枕可以推斷他定然有著很好的出身,也接受過很好的教育。


    緣何落魄至此,他想那絕不是個令人愉快的故事。


    蘇夢枕請那個叫做仲彥秋的男人吃了一頓飯,同席的還有王小石,白愁飛,以及那個從紅樓之中走出來的青年,金風細雨樓的總管楊無邪。


    楊無邪同時也是金風細雨樓之中白樓的主持者,白樓是資料qing報樓,楊無邪也可稱得上對這江湖之事無所不知,但是任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仲彥秋這個名字究竟是何方神聖。


    桌上不光有相國寺的素火腿,福壽樓的gān燒鴨,還有金風細雨樓大廚的拿手菜活鯉三吃——gān炸奇門、紅燒馬鞍橋,外加軟鬥代粉,除此之外又有三葷三素三熱三冷陳年美酒,滿滿當當湊了一桌子好宴。


    仲彥秋用帕子擦gān淨了臉和手,滿麵塵灰之下是一張俊秀清臒的麵容,瘦得臉頰凹陷,眼眸神色淡淡,自帶了幾分孤高淡漠之氣,一雙手白皙如玉,十指修長骨節分明,陽光下透出幾乎半透明的色澤。


    他也不曾同蘇夢枕他們客氣,坐下來先是喝了一壇酒,而後下箸如飛不等人反應過來就已經吃光了麵前的一盤菜,活像是幾百年沒吃過飯一樣。


    他吃得快,姿勢卻並不難看,甚至可以說是極為雅致端正的,這讓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落魄乞丐,通身盡是隻有累世豪門才養得出的風姿氣度,正和他的眼神,他那雙嬌生慣養的手相得益彰……


    仲彥秋隻顧埋頭吃飯,這頓飯卻也算不上吃得尷尬,王小石總是很擅長活躍氣氛,而蘇夢枕也樂得接他的話頭說上兩句,他們倆開了口,白愁飛自然不會讓話題冷下去,少不得要cha話進來講一講,楊無邪也不是木訥之人,酒席上幾人談笑起來倒也是頗為熱絡和諧。


    桌上的菜他們都沒怎麽動,王小石和白愁飛是不怎麽餓,蘇夢枕被大夫叮囑了忌油膩辛辣,隻能吃兩筷子開水白菜之類口味清淡的素菜,楊無邪更是滿肚子心事食不知味,一時看看仲彥秋一時看看蘇夢枕,半點東西都吃不下去。


    仲彥秋一個人吃掉了大半桌子菜,看他半點沒有凸起跡象的肚子,也不知道那些吃的是消化到了哪裏去,吃完最後一口菜,喝光杯子裏的最後一滴酒,他放下筷子。


    “多謝。”他說道,眼眸中似有隱隱的暖意。


    “粗茶淡飯,不足掛齒。”蘇夢枕應道,隻字不提仲彥秋為何會落魄至此,又為何會出現在金風細雨樓裏。


    又仿佛沒有注意到仲彥秋在這短短一餐的時間裏詭異的稍稍胖了一些,凹陷的臉頰上也生出了些rou來。


    仲彥秋看了他一會,像是在仔細評判著什麽,而後緩緩挑起嘴角露出個淺淺的笑,“我不是乞丐,也不會白吃你的東西。”


    他說著搖搖晃晃站起身,解開衣襟,單薄的衣衫下是瘦得可怕的身體,一層皮包裹著骨頭,肋骨清晰可見,肚腹處糙糙裹著幾層紗布,血色一層層透了出來。


    仲彥秋扯下紗布,紗布內側密密麻麻寫著些東西,肚腹上一道一指長的口子,也許是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皮rou翻卷出可怖的青紫痕跡,一絲絲往外滲著血……


    然後,他們就看著仲彥秋把手伸進傷口,掏出了一個油紙包。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仲彥秋卻恍若未覺,自顧自把紗布抻平攤開,“這是金國潛伏在國內的細作名單和通信渠道。”然後他又指了指油紙包,“這是蔡京一黨和金國往來的密信,還有金國邊境的軍事布防圖以及今年冬天的進攻部署。”


    當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蘇夢枕的眼睛就亮了起來,仿若灰燼之中的兩朵寒焰。


    當仲彥秋把話說完的時候,那灰燼之中的寒焰已然熊熊燃起,他看了一眼楊無邪,楊無邪會意,起身要去取那塊紗布——金風細雨樓對金國這些年安cha在國內的細作名單也多有猜測,隻要jiāo叉核對,就能知道這名單是真是假。


    但是他的手剛剛伸出去,就被仲彥秋摁住了。


    仲彥秋看著蘇夢枕的眼睛,眸色暈著深不見底的暗,“金國國主突然bào斃,大王子居長,二王子居嫡……我能信任你嗎?”


    “若你帶來的qing報屬實。”蘇夢枕堅定地看著他,眼神灼灼如燃起滔天烈焰,一字一頓道,“必不負所托。”


    仲彥秋鬆開手,仿佛卸下千鈞重負,眉眼間顯出難以掩蓋的疲憊。


    他太累了。


    不眠不休不飲不食千裏奔襲,不敢停下半步,一路追殺不斷詭計百出,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和任何人同行,jing神和rou體都已經幾乎瀕臨極限,完全是一口氣撐著不要倒下去。


    他身上的東西太重要了,所以他不敢輕易jiāo付出去,皇帝還是個垂髫幼童,剛剛即位朝堂之上權宦當道,哪怕年少聰穎心懷天下,也沒有真正的權力。


    於是他在京城潛伏了下來,仔細觀察考校每一個人,滿城的鬼魂是他的耳目,在他的能力之下對方的脾xing過往無所遁形,一個,一個,再一個。


    要足夠的聰明,要足夠的決斷,要足夠的地位,要足夠的大公無私,還要甘心為這大廈將傾的國家出生入死萬死不辭。


    然後他看到了蘇夢枕,他看到了病痛,看到了死亡,更看到了火光,灰燼之中依然頑qiáng不屈燃燒著的寒焰,隻要有一點點的木柴填進去,就會變成燎原大火,永無止境地燃燒著,明亮著。


    灼人,也將自焚。


    他從未見過這樣堅決而璀璨的靈魂,哪怕這個叫做蘇夢枕的男人已經快要死了,也值得他豪賭一場。


    “我信你。”仲彥秋以同樣堅定的眼神看著蘇夢枕,一字一頓道。


    下一秒身體便失了力道,重重倒了下去。


    此時楊無邪終於在大腦裏翻出了仲彥秋,或者說在聽到“金國國主bào斃”後,他終於把仲彥秋和自己的qing報聯繫在了一起。


    “今年夏七月十五,金國國主遇刺身亡。”他的嗓音飄忽宛如夢遊,“刺客一身青衣,潛伏於避暑行宮之內,一劍斃命遠遁千裏,金國二位王子因爭位內亂,舉國追殺刺客。”


    他們下意識把視線落在了仲彥秋的衣服上,雖然外頭髒得看不出顏色,內襯卻還能勉qiáng分辨出一抹淺淺的青。


    第三十章


    仲彥秋留在金風細雨樓休養了好幾天, 一方麵他的身體在那樣瘋狂的透支之下的確撐不太住了, 另一方麵他也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在哪裏。


    “我並不是個聰明人。”他對著蘇夢枕很痛快地承認了自己身上的弱點, 仲彥秋並不善於謀略,他的能力讓他能夠掌握遠遠超出一般人想像的大量qing報,但是對於如何讓這些qing報發揮出最大的效果, 如何利用這些qing報來獲取自己想要的結果, 他的手段可以說是拙劣。


    或者也可以理解為, 一直以來他的能力使得他根本沒什麽機會去全心全意地謀劃什麽——他本身對於物yu的渴求就很淡薄,上有片瓦遮身, 衣可蔽體食可果腹即可,“想要”這種qing緒基本隻存在於他短暫且沒什麽記憶的兒童時期,而那種基本生存需求, 以仲彥秋的能力唾手可得。


    幸好仲彥秋雖然並不是特別的聰明, 但也還不至於蠢笨到自作聰明,聰明人的事qing就jiāo給聰明人去做, 他看人的技術比謀劃的技術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擦洗gān淨身上髒兮兮的塵垢,頭髮也好好梳理一番後用玉冠束起,金風細雨樓自然是不缺那麽一兩件新衣裳的, 月白色的長衫外披靛青的鶴氅, 任誰也無法想想這麽個光風霽月的人物幾日之前還被追殺得形容láng狽宛如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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