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得以後他還得謝我呢。”另一人這般答著,默認了這件事qing。


    那相對而坐的,不正是仲彥秋和宮九。


    他們倆一前一後離開了南王的宴席,又一前一後走進了這南王府邊上的小茶樓裏,仲彥秋打發了六子先回去,點了一壺金駿眉,宮九叮囑茶博士茶裏要放兩枚茉莉龍珠。


    “南王刻薄寡恩,可算不得好主家。”宮九笑道。


    “可惜了。”仲彥秋嘆道,也不知道是在說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宮九點了點對麵南王府,“總好過陪著大廈將傾,丟了xing命。”


    當今皇族說是不殺宗室,但可沒說這些下屬幕僚能逃過一劫。


    “陸小鳳也是你叫人引來的。”仲彥秋說道,不緊不慢地倒茶。


    “你要知道,這世上總是有些人的運氣特別的好。”宮九說道,“他們總是能帶給我許許多多的……驚喜。”他說著眼神明亮起來,“陸小鳳正好就是其中之一。”


    他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陸小鳳能鬧騰出多大的樂子來了。


    仲彥秋拿起茶壺往茶杯裏倒水,神qing淡淡看不出半分喜怒,仿佛被宮九算計進來的人不是他的朋友一樣,他這副樣子宮九也很熟悉了,但也許是很多年沒看見過了,忽然不知怎麽的心裏就覺得有些不舒坦,一股氣梗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揚起唇角道:“你說我要是告訴陸小鳳你在這,他又當如何?”


    他莫名就是想看仲彥秋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變色,那種滋味隻是想想就讓他覺得無比暢快,就跟鞭子抽在他身上一樣叫他渾身發顫,從骨頭fèng裏往外冒熱氣。


    然而仲彥秋隻是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你隨意。”


    於是宮九就笑了起來,極其放肆地笑了起來,剝去了那張溫文爾雅的麵具,他臉上是灼然而又傲慢的狂氣,此時才會發現他眉梢眼角稜角鋒銳,宛如刮骨的鋼刀。


    “仲彥秋。”他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仲彥秋那張寡淡的臉,“你連自己的命運都不願把持住。”他如此說著,“我看不起你。”


    他的語氣是一種通知,又仿佛在宣判著什麽,那雙眼睛亮得驚人,他死死盯著仲彥秋,想在那張臉上尋出半點多餘的qing緒。


    但是沒有。


    他看到那兩瓣淺淡得沒有太多血色的唇慢慢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那雙深沉卻又澄澈的眼睛緩緩浮起淡淡的笑意,仲彥秋抬頭看著他,又像是站在極高遠的地方俯視著他。


    “所以你還年輕。”他聽見仲彥秋這麽說著,仿佛在嘆息,仿佛在感慨。


    年輕到還能自大傲慢地說著把命運握在自己手上,而不是早早就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命運的算計之中,那些自以為是的選擇與掌控,也不過是披著偶然外皮的必然。


    仲彥秋看著宮九,這還是個年輕人呢。


    真是太好了。


    他這麽想著,眸子裏的笑意似chun日裏桃花飄墜碎了一池綠水,沒有半點負麵qing緒。


    “……你……你就等著陸小鳳敲門吧!”


    於是和過往的無數次一樣,宮九對著油鹽不進的仲彥秋失了一貫風度麵紅耳赤跳腳又無言以對,隻能恨恨丟下兩句狠話拍桌子就走,姿態láng狽像極了落荒而逃。


    仲彥秋桌上把險些滾落的茶杯扶起,低低地笑出聲來。


    年少氣盛啊。


    【


    第二十三章


    仲彥秋離開茶樓回了住處,半分沒有被宮九打擾到自己的qing緒,路過西園的時候還繞了個路去稱了幾兩荷葉糕——本來是想要買桂花糕的,奈何店家存著的糖桂花用完了,於是便隻賣應季的荷葉糕荷花餅了。


    他拎著荷葉糕往自己暫住的院子走,大片的荷葉包著荷葉糕,剛出爐的糕餅正熱著,誘人的甜香氣從荷葉包的fèng隙裏往外竄,走了一路,香氣便淌了一路,身後的小乞丐咬著手指跟了一路。


    仲彥秋走,他便走,仲彥秋停,他也跟著停,也許是生來便有些癡傻,小乞丐隻會直勾勾盯著仲彥秋手上的荷葉包流口水,瘦瘦的孩子臉上髒得看不出本來麵目,隻一雙眼睛又黑又亮,一眼就能望到底的gān淨。


    仲彥秋回過頭去看他,那孩子就眼巴巴地瞧著他,像是眼巴巴瞅著rou骨頭的小奶狗。


    “拿去吧拿去吧。”仲彥秋無奈地把手上的荷葉糕給了這意料之外的小尾巴,兩手空空回了小院裏。


    時已huáng昏,雲霞染赤的天映著燃了滿城滿樹的木棉,似乎空氣裏都鍍著一分曖昧不定的紅,隔壁院子裏的姑娘在唱著不知名的小調,也許是當地的民歌,仲彥秋聽不懂歌詞,卻也覺得說不出的好聽。


    夕陽把影子拖得老長,影子被起伏凹凸的青石板扭曲出奇異的形狀,竟有些看不出是人的影子。


    空氣在這一瞬間粘稠得像是醇酒醉人,仿佛墜入了一場似真似幻的夢境,叫人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等到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仲彥秋在前院梧桐樹下支起了小桌,六子給他準備了很好的酒,放在很大的冰盆裏,酒是用西域的琉璃瓶裝著的,細頸的瓶子晶瑩剔透,用楊梅塞著瓶口,喝的時候把楊梅往瓶子裏一捅,掉進酒裏的楊梅汁水四溢,連帶著酒裏也摻雜上了水果的鮮甜。


    西園送來了他訂的菜,冷熱各四盤有葷有素並著點心八樣熱湯一份,放在兩個食盒裏帶來,裝熱菜的食盒最下頭是炭火,是以拿出來的還是熱的。


    酒尚未開封,已經有酒鬼循著味道敲響了小院的大門,那來的人最是沒臉沒皮,不等主人家開口招呼已經很是自覺地坐了下來,一口酒下肚砸吧砸吧味道,還要抱怨一句酒不夠烈,叫著要吃南園的白灼螺片大三元的大裙翅,虧得仲彥秋脾氣好,才沒被人給打出去。


    不過說起來,這嬉皮笑臉的酒鬼不管跑去哪裏,落魄成什麽樣子,也總是主人家的座上賓。


    誰叫他是陸小鳳呢。


    所以仲彥秋也就忍了他那láng吞虎咽毫無禮數可言的吃相,還給他盛了碗湯往下順順免得噎到。


    陸小鳳吃的雙頰鼓鼓,仰頭咕嘟咕嘟把湯一飲而盡,然後往桌上一趴長長舒了口氣,“活回來了。”


    “你幾個時辰前還不是這樣的。”仲彥秋打量了一下陸小鳳那灰頭土臉的模樣,叫人去燒熱水給他洗漱。


    “幾個時辰前是幾個時辰前,現在是現在。”陸小鳳給自己倒上酒有滋有味地抿著,“幾個時辰都夠幾百隻小ji脫毛了。”


    “誰又這麽閑的沒事找你的麻煩了?”仲彥秋也倒了杯酒,酒色澄huáng,帶著絲絲縷縷楊梅的紅,“青衣樓不是剛剛消停下來嗎?”


    陸小鳳摸著下巴搖頭道:“我這次可是撞上了天底下最可怕的東西,可憐我這剛買的新衣新鞋啊,就這麽糟蹋了。”


    “你還有功夫關心你的新鞋新衣服,說明這東西還是沒那麽可怕的。”仲彥秋說道。


    陸小鳳苦著臉嘆氣,“我若是不關心一下我的衣服我的鞋,就又得擔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要被咬掉了。”


    要是青衣樓他還能換以顏色把對方戲耍一番,但這次撞上的,非但沒有半分道理可講,他還隻能抱頭鼠竄任打任罵不敢還手。


    把時間倒回到幾個時辰之前,那時候陸小鳳帶著江重威跑去看傷,他知曉這事qing不簡單,也就沒有去普通的醫館,而是帶著江重威跑去了黑街。


    黑街不是什麽好地方,離了南王府後七拐八繞好久,繞進靠近城牆根的小巷子,破敗窄小的巷子開著一家家小小的店鋪,夏日裏門庭冷落。


    牆根睡著渾身臭氣的閑漢,街角坐著赤著上身賭錢的男人,這裏和南王府,就像是兩個世界。


    但是陸小鳳和江重威都知道,在這裏至少有十個官府在追捕的逃犯,二十個手腳最快的小偷,三十個專替別人在暗巷中打架殺人的打手,如果得罪了他們,那麽在這五羊城裏無論想要做什麽,都是舉步維艱。


    巷子底開了家蒼蠅館子,夥計說著一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東南方言,大鍋裏煮著的rou羹散發出讓人無法抗拒的奇妙香氣。


    江重威對這裏並不陌生,那種rou羹的香氣,隻要聞過一次就再難忘記。


    “要是往日我到了這裏,不吃個三五碗是不肯走的。”他這麽說著,臉上浮現出一種落寞的神采,仿佛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時的落寞。


    “你現在若是想吃,吃個三五百碗也沒人管。”陸小鳳嬉笑道,“不過我可不請客。”


    難過的時候有個朋友願意陪著,心裏總會好受一些,江重威勉qiáng笑了笑,摸索著扶著桌椅坐下,“那就要一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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