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一出,不但楚留香一噎,就連邊上一直埋頭喝悶酒的李尋歡也嗆了一下,咳嗽著嘆氣道:“我這好好的美酒啊,當真是jiāo友不慎,唉,jiāo友不慎。”


    陸小鳳大笑起來:“可惜木已成舟,李兄隻能擔待著了。”說著他一招手,“小二,再來壺酒,記在李公子帳上!”


    李尋歡搖著頭滿臉無奈,眉宇間的鬱色卻多少散去了些,他也知道自己兩個朋友這般作態是有意在哄著自己開懷,勉qiáng展顏笑了笑,道:“那日仲先生走後木道人便帶著人去了雲來客棧,在天子丁號房裏抓到了一個男人,還在屋子裏搜出了梅花盜所用的暗器和許多名貴珠寶,開始審訊的時候那男人還嘴硬的很,不過審他的人可是六扇門的名捕金九齡,這公家的手段到底是不一般,天還沒亮呢他就全招了。”


    喝了口酒潤了潤喉嚨,李尋歡接著道:“林仙兒確實是這梅花盜一案的幕後主使,在她的房間裏也搜出了許多與那男人往來的信件和被盜走的寶物,人證物證俱全立時就被關進了大牢,雖說是判的秋後問斬,不過人關進去還沒過夜,就死的透透的了。”


    “梅花盜得罪的人可是數不勝數。”陸小鳳頗有些唏噓,“不知有多少人都被林仙兒給蒙蔽了。”


    “是啊,詩音也……”李尋歡說到一半就不再說了,默默給自己倒了杯酒,低啞地咳嗽起來。


    qing之一字最是傷人,熱熱的酒吞下肚,也要化作風刀霜劍刺得人心肝脾肺腎痛不yu生,陳年的舊疾讓他咳得喘不過氣來,一下一下像是要生生把自己的肺嘔出來一般。


    李尋歡早年那檔子事,楚留香和陸小鳳也心裏門兒清,雖說這裏頭多少算是李尋歡自作自受,但誰沒有個腦子進水眼睛瞎的時候呢,他們這些做朋友的也就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陸小鳳實在是看不得李尋歡這死氣沉沉的樣子,眼珠子一轉興致勃勃道:“說來那仲先生,當真有傳得那般神?”


    什麽可斷yin陽可見鬼神仙人下凡之類的,一套一套就算這人立刻白日飛升都不奇怪。


    楚留香不答他,反而笑著問道:“這酒樓的酒可好?”


    “二兩銀子這麽一小壺,要是不好我早就拆了這酒樓了。”陸小鳳嬉笑道,準備看看楚留香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


    “我若說這酒樓的酒都是從仲先生那裏來的——”楚留香還沒說完,陸小鳳就跳了起來——“小二!”


    店小二大概也是習慣了三天兩頭被問到仲先生的事qing,熟門熟路給他們指了方向。


    城北門出去沿著官道走三裏路,再往東走上二裏,穿過一片小樹林子,仲先生那叫做白玉京的小破酒館就在那兒開著。


    陸小鳳的朋友木道人在梅花盜事了之後四處尋訪去到了那裏,並且號稱喝到了天下無雙的絕世美酒。


    ——這也就是為什麽陸小鳳會那麽積極地打聽仲先生的原因了。


    第三章


    自從那天之後,陸小鳳倒是見天的跑來找仲彥秋喝酒,仲彥秋雖說是拒了陸小鳳這個朋友,但送上門來的客人他也是不會趕出去的,隻吩咐夥計好生招待著,莫要怠慢了客人。


    他當然是有夥計的,不然你要仲先生親自挽起袖子擦桌洗碗劈柴倒水嗎。


    仲先生找的夥計年齡不大,乍一看也隻十四五歲的樣子,生得星眸劍眉,即便是還未張開也可想像將來會讓多少姑娘魂牽夢縈。


    “阿飛,來三壇好酒!”陸小鳳叫著小夥計的名字,視線在店內巡梭一圈,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叫阿飛的小夥計默默應了,反身從後廚給陸小鳳抱來三壇酒。


    他和別的店裏的夥計不一樣的地方大概就在於,阿飛的話很少,十四五歲的少年人看著卻又四五十歲的老成沉穩,他從不和客人多說話,gān起活來卻是輕快又麻利。


    陸小鳳看得出他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且習得還不是一般二般的硬功夫,而是頗為上乘的內功,但他卻也從不多問,一個能學得到讓他都讚嘆不已的內功心法的少年緣何會淪落到在鄉間酒館裏打雜,想來也不會是個令人愉快的故事。


    不過這並不妨礙陸小鳳同阿飛套jiāoqing,他總是很喜歡jiāo朋友的,老江湖嘴裏總是有太多太多稀奇古怪的江湖傳說,而阿飛這般年輕人,便是再如何的沉穩,也總是沒辦法逃脫那些快意恩仇美人名劍的故事的。


    “今天仲先生也沒下來?”陸小鳳問道。


    阿飛低低地嗯了一聲,輕巧地扯去酒罈上的泥封為他倒了一杯,而後坐在他前麵,黝黑的眼睛裏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期待。


    陸小鳳當然知道他在期待什麽。於是咳了兩聲清清嗓子,從他那一肚子多得要命又沒人願意聽的老掉牙故事裏選了一個講了起來。


    他卻是不知道,樓下的故事,樓上也是能聽見的。


    仲彥秋的小酒館隻兩層樓,一樓待客,二樓住人。


    “再這麽下去,阿飛怕是要被他拐跑了。”仲彥秋執黑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然後他翻轉棋盤,撚起白子落下,同時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一般,笑著搖了搖頭:“他的緣分合該不在我這,我qiáng留也是留不住的。”


    棋盤翻轉,黑子落下。


    棋盤邊小小的香爐裏,一線香菸輕飄飄地散開,香氣並不重,像是夏天裏還清涼著的小溪,那種極淡極涼的香氣覆在衣服上,要不了幾息便會消隱無蹤。


    但是這種香氣極好的迷惑了他的鼻子,讓他不至於嗅到太多讓人心qing不愉快的味道,這些天酒館裏來的客人身上多背著血債,哪怕睡覺的時候,他也總覺得鼻尖有股子銅鏽味揮之不去。


    血就像是生鏽的鐵,但血多了,就更像是鏽銅。


    掛在窗上的鈴鐺叮叮噹噹響得清脆,蓋過了耳邊永無止息的呼號哀泣。


    他的能力自然不至於視覺,他的耳朵能“聽”到,他的鼻子能“聞”到,甚至於他的舌頭能“嚐”到,他的皮膚能夠“感觸”到,這個世界無時無刻向他倒映著自己最為真實的模樣。


    所以他總要學會迷惑自己的五感,才能過得快活些。


    唯獨眼睛,是無法被迷惑的。


    不知不覺,棋盤上已落了大片黑白jiāo錯,仲彥秋一手執黑,一手執白,棋盤翻轉間自言自語著,頗像是那飲了五石散狂態盡顯的魏晉文人,不過若是用他的眼睛去看,他那原本空無一人的對麵分明坐著位風華絕代的女子。


    她的麵色仍是紅潤而細膩的,她的眼眸仍是靈動而明亮的,但是她確確實實已經死了,幾年前的北地裏病重而亡,那被她兒子硬拉來的赤腳大夫卻笑著同她離體的魂魄問好。


    她在和仲彥秋下棋。


    魂魄碰不到實物,她便口述落子的位置,仲彥秋替她落子。


    一邊聊天一邊下,自是下不了什麽好棋的,香爐中一縷細香尚未燃盡,棋盤上的白子已是窮途末路。


    “我輸了。”她認輸認得gān脆,維持在人生最燦爛年華的女子美得驚心動魄,一抬手,一垂眸,皆是絕代風華。


    “還未到時候。”仲彥秋淡淡道,執著白子於棋盤間落下,頃刻間qing勢翻轉,殘兵敗將的白子硬生生在黑子間撕開了一個缺口,得了一瞬喘息之機。


    於是,棋子jiāo換,仲彥秋執白,那女子執黑。


    “如先生這般下下去,隻怕是到了天黑也下不完哩。”女子笑,“昨日畫了一天畫,今日又要下一天棋,你若是嫌下麵那人麻煩,叫阿飛趕了他出去便是。”


    “他不偷不搶不賒帳,我這做生意又哪有把客人趕出去的道理。”仲彥秋指尖撚著棋子輕轉,“況且我什麽時候說,我是因為他才不願意下去的?”


    不過是懶得同人打jiāo道的老毛病又犯了,滿腦子那些人qing往來都被丟進箱子鎖好釘上釘子丟掉,間歇xing地對那琴棋書畫侍弄花糙的風雅之事起了些興致。


    女子掩唇輕笑,纖纖玉指於棋盤上一點,道:“先生的手,看起來很適合彈琴呢。”


    美人笑起來著實是漂亮,那明月般的眼眸彎起,白膚紅唇如那雪地裏開了一點紅梅似血。


    仲彥秋將黑子落在女子所指之處,口中道:“想聽?”


    “若是我說想聽先生奏鳳求凰,如何?”雖是碰不到實物,女子仍做了個斜倚桌邊的姿勢,見仲彥秋當真起身去拿琴,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若我是活著時碰到先生,定然會忍不住以身相許吧。”


    “你不會的。”仲彥秋撥弄著琴弦試音,淡淡應道,“若你還活著,應當最是看不上我才對。”


    “為什麽呢?”女人問道,眯眼看著仲彥秋調弄琴弦,她並沒有說謊,仲彥秋的手確實很適合彈琴,手指修長指節分明,陽光下暈出玉一般的色澤,正襯墨色漆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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