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點半的時候,夏商周攥著一張紙條找到了唐家所住的位於京津市老城區的一棟舊樓。老城區落魄困頓,人員密集,市井味道濃重。居民樓的陽台堆滿了雜物,搪瓷麵盆、泡沫箱子做成的簡易花盆裏長著蔥蒜。穿著珊瑚絨睡衣的婦女腫著眼泡提著塑料袋往各自的家門裏走。偶爾還可以看見居住在一樓的老人站在煤球爐前沉默地用火鉗將木材刨花塞進爐膛。拖著鼻涕的小孩拿著樹枝追逐著一條瘸腿的流浪狗。


    這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周末早晨。


    夏商周卻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這一切。他的兒子,會不會就在那群邋遢卻殘忍的孩童之間?他無可抑製地對晏家人產生了憎恨,他不明白晏修明為什麽要把一次錯誤的結果娩下來。如果說原先他對和夷光複合還存在著那麽一絲希冀,可是有這樣一個孩子存在,他知道他和夷光之間,徹底完了。她從來都是眼睛裏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否則當年也不會一聲不吭選擇離家出走,倘若叫她日日夜夜對著一個活生生的“證據”,夏商周苦笑起來。


    仰頭看了看這個五層矮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腳上了樓梯。


    水泥樓梯陡窄,白色的牆麵已經變成一種灰黃色,上麵有兒童的粉筆塗鴉“xx是王八蛋”、“xxx到此一遊”,還有治療淋病梅毒的小廣告、□□、家教輔導班收費價目表……夏商周的心情愈發複雜。


    在一扇鐵條歪斜的防盜門前,夏商周看著已經褪成粉色的“福”字,有些遲疑,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敲門。


    “你找誰?”有男人警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夏商周回頭,是一個約莫三十五六歲的男人,戴著眼鏡。手裏提著一個網兜,萵筍的葉子和菠菜爭相從網眼裏探出頭來。


    “您是唐在延老師嗎?”夏商周覺得自己手心有些發黏,大概是汗。


    唐在延狐疑地看著對麵的男人,灰色的三件套西裝外罩著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黑色的係帶皮鞋上不見一粒塵,這樣的講究醒目,他猛地想起三年前那個落雪的傍晚,防備之色更重。


    “我不是,你找錯人了。”話音剛落,唐家對門的鐵門就謔的一聲打開,一個趿拉著拖鞋的女人趁著隨手將垃圾袋丟在牆角的當兒,很熱情地招呼道:“唐老師,早呐,你菜都買回來了啊?”


    “哎,您早。”唐在延尷尬地看著夏商周,歎了口氣:“進來說吧。”


    用鑰匙開了門,夏商周看見玄關處放著一塊紅色的化纖地毯,上麵有“出入平安”四個字,字體的顏色已經不大看得出來,過去應該是金色的吧,他想。


    “要換鞋嗎?”


    “不用不用,就這麽點大的地方。”唐在延有些局促地看著夏商周,仿佛自己才是客人。


    “爸爸。”有含糊不清的幼兒的聲音傳來。


    夏商周突突地打了個激靈。


    一個相貌平平的少婦抱著一個大約才三歲的孩子出了內室。看見夏商周,婦人臉上有不加掩飾的錯愕。


    夏商周不著痕跡地環顧四周,沒有任何稍大年紀孩子存在的痕跡,心情複雜,不知道該失落還是慶幸。


    “很冒昧地上門,實在抱歉。”夏商周語氣誠懇:“我想打聽一件事,四年前你們夫妻是不是從京津市的孤兒院領養過一個小男孩?”


    唐家夫妻立刻一臉警醒地看住他,尤其是唐在延的妻子,幾乎是敵意了:“我們自己有孩子,你也看見了,我們家庭條件就這樣,怎麽可能去領養其他小孩?”


    夏商周苦笑:“唐老師,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找到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可能是我的兒子。”說完他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名片,遞給了唐在延。


    唐在延捏著名片,又一次深深看了他幾眼,猶豫了片刻才說:“夏先生,對不起,我們曾經是領養過一個孩子,但是三年前的冬天,差不多是聖誕節的時候,有一男一女到了我們家,當時我們還不住在這裏,那個男人半是威逼半是脅迫我們放棄了那個孩子的撫養權,然後帶著孩子走了。”


    唐在延的妻子抱著孩子折回內室,很快拿著幾張照片和單據出來,然後逐一攤在方桌上。


    “這是當時那個男的要我們簽字的文書,這是領養證明,這是那個孩子剛抱回來時的照片。”


    夏商周有些哆嗦地拿起桌上的小像,是一個長相清秀的男童,有一雙略帶憂鬱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喉結微微聳動了一下,夏商周又問:“那對男女,請問你們有印象嗎?”


    “都很年輕,男的怕是有一米八,長得妖裏妖氣的,可能是混血兒。女的戴了口罩,不清楚長什麽樣子。”


    “謝謝你們曾經收養了那個孩子。”夏商周彎腰朝唐家夫妻鞠了一躬,又道:“這張照片可以給我嗎?”


    “夏先生,您收著吧。”唐在延重重地歎息道:“也麻煩您別再過來了。我們夫妻因為那個孩子被帶走的緣故已經不得不搬了家。蝦有蝦路,蟹有蟹路,我們隻想踏踏實實地過日子,這些豪門恩怨我們小老百姓不想沾惹。”


    夏商周沉默地點點頭,轉身欲離開。


    唐在延的妻子卻忽然喊住他:“等等,那個女人,我記得她哪隻手的虎口上有一粒紅痣。右手,對,就是右手。”


    “謝謝。”夏商周肩膀猛地一顫,連腳步都跟著顫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唐家。


    晏修明是在收拾行李準備飛回波士頓參加芭蕾舞團的年終考評時聽見手提電腦裏叮的一聲脆響,提醒她有新郵件。


    不慌不忙地拉好行李箱的拉鏈,她才去看電腦。然而在看見發件人來自伍媚的那一刹那,她的呼吸立刻不穩了。


    是一段擴展名為avi的視頻文件。晏修明幾乎是倉惶地一把拔掉了音箱的插頭,然後戴上耳機,小心翼翼地點開了那個文件。


    畫麵有一點模糊,粉漆剝落的牆麵上有黃色的水漬,兩張單人床,電視櫃旁放著一把椅子,應該是個小旅館。床沿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盡管木著一張臉,她還是認出來了,那是周婕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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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髒不可抑製地狂跳起來,咚咚咚,嗵嗵嗵。


    “家裏的傭人被辭退時,都是我去信箱拿報紙。我打開信箱之後,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是那個有名的芭蕾舞演員晏修明。晏修明告訴我鼎言是被沈陸嘉收購的。因為伍媚是沈陸嘉的女朋友,所以我們就找了人準備迷/奸伍媚。”視頻裏周婕吉口氣篤定。


    晏修明卻是臉色慘白,幾乎可以與視頻裏的白牆媲美。匿名信是她找人放進周家的信箱裏的不假,可是她和周大小姐在各種宴會上統共隻打過三次照麵,連話都沒有講過。有些粗魯地抓起電腦旁的茶杯,晏修明揚起頭,猛灌了一大口涼水。因為喝得太急,有些水順著她修長的脖子流下來,她近乎憐愛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穿衣鏡內的自己,忍不住想起了芭蕾舞劇《天鵝之死》。


    抹幹脖子上的水珠,晏修明徐徐吐出一口濁氣。這麽長時間虛虛實實地試探和撩撥,她太明白如今的晏夷光早已經脫胎換骨,她在享受那種貓兒逗弄老鼠的快感,她想要看自己戰戰兢兢,看自己張凳t耄醋約喝繽恢簧ゼ胰話愎蛟謁畔氯ヌ蛩係南富搖


    鄭重地理了理裙擺,晏修明在心底做出了決斷。


    收拾妥當行李護照,她神情淡漠地和晏經緯、馮青萍道了別,然後出了家門。


    坐上去機場的的士,晏修明給沈陸嘉打了一個電話。


    “沈陸嘉,我是晏修明。”


    正在晟時加班的沈陸嘉有些意外,為晏修明的稱呼和語氣,“晏小姐,找我有事?”


    “沈陸嘉,我在去藺川機場的路上,有一些關於我的雙胞胎姐姐晏夷光的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知道?”


    “晏夷光?”


    “噢,她現在叫伍媚。”晏修明微笑著說道:“我會在機場裏麵的那家叫兩生花的咖啡館等你。”


    伍媚。晏夷光。晏修明。沈陸嘉覺得腦子有些發懵,似乎有什麽可怕的、他不知道的事正在發生。抓起車鑰匙,他便疾步衝了出去。


    晏修明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冷漠地看著室內的陳設,出於多年養成的習慣,她慣性地開始猜度咖啡館的主人的喜好,她應該是波蘭導演克日什多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骨灰級影迷了,咖啡館的名字取自他的影片也就罷了,連整個咖啡館都隻用了紅白藍三種顏色構成,恰好對應三部曲。


    伴隨著一股冷風,沈陸嘉推開沉重的玻璃門,三兩步走到她麵前。


    “坐吧。”晏修明微微笑了笑。


    沈陸嘉要了一杯清咖。


    “我三十分鍾之後的飛機。”晏修明用銀湯匙攪了攪自己麵前的咖啡,心形的拉花很快支離破碎。真好,對麵的男人待會兒也會心碎的吧。


    “也就是說我有三十分鍾不到的時間跟你講一講晏夷光,也就是伍媚。”


    沈陸嘉的麵色冷凝,他已經預感到,下麵的談話,不會太美妙。


    “我和晏夷光是同卵雙胞胎,她早我兩分鍾出生,是姐姐。”晏修明拉開手袋,從裏麵拿出幾張照片,用食指推到沈陸嘉麵前,“呶,看得出來,這裏麵哪個是晏夷光嗎?”


    照片上有三個人,夏商周站在中間,他一左一右摟著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孩子,背後是京津大學的首任校長的塑像。


    一種微妙的不安浮上了沈陸嘉的心頭。他盯住照片中間笑得燦爛的夏商周,他穿著藍色的運動背心和短褲,露出修長的四肢。


    他又看兩個女孩,衣著不同,發型也不一樣,但是五官是一模一樣的。他忍不住去看晏修明,她和照片上相比沒怎麽變化,除了下頜變得更尖。心底有涼意湧起。


    “認出來了嗎?”晏修明臉上掛著耐心的笑。


    “這個。”沈陸家伸手點點右邊的女孩,雖然臉變了,但是直覺告訴他,那個臉上有著不假辭色的不耐的女孩是她。


    晏修明笑笑,“不錯,可惜夏商周弄錯了。”


    “你恐怕不知道吧,晏夷光十六歲就考上了大學。她和夏商周談了四年戀愛,都是彼此的初戀,二十歲的時候他們訂婚,但是訂婚那天晚上,大家都喝醉了,夏商周認錯了人,和我睡了。”晏修明語氣平淡,仿佛在談論天氣一般自然,“我父母的意思是讓夏商周娶我,但是晏夷光受不了,離家出走,音訊全無。”


    “再回來時,她已經變成了伍媚。”晏修明低頭啜吸了一口咖啡,笑吟吟地放下杯子,看住沈陸嘉:“你這麽聰明,應該已經明白了,你和當年的夏商周一樣,都隻是我們打敗對方的工具。隻是當年她真正愛上了夏商周,而我卻沒有愛上你,所以她想用這樣的法子打敗我,注定是妄想。”


    說完,晏修明優雅地起身,拖著行李箱離開了兩生花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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