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修明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的燈,攝影棚裏一溜兒的都是長相古怪的燈具,見她似乎看得饒有興致,正在準備器材的攝影助理笑著將強光燈、鹵鎢燈、汞燈、熒光燈、鈉燈、弧光燈、氙燈逐一指給她看。


    攝影助理是一個口水充沛的藝術青年,說到自己的專業範疇,唾沫點子直濺,偏還沒有什麽眼力價兒,嘴皮子就是不肯停。直到晏修明外套口袋裏的手機鈴聲響起,她趕緊如蒙大赦一般朝助理微微頷首,出去接電話了。


    來電顯示是沈家的座機,吸了口氣,晏修明接通了電話。


    “陸阿姨,您好。”


    “修明,最近是不是挺忙的,上次來過之後我有一段日子沒見著你了。說老實話,我一個人待在家裏,也挺悶的。”


    “陸阿姨,等我一有空就去看您。這幾天剛接了一部電影的客串,不然肯定去叨擾您了。說句不怕您笑話的,上次嚐過之後我一直都念著張媽的醪糟蛋花湯和南瓜盅。”


    “等你哪天過來,我讓張媽給你做。對了,你參演的那部電影是不是叫《舞!舞!舞!》,我在報紙上瞧見了。”陸若薷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隨意,“那天開機儀式上你那一身真是漂亮,把台上的其餘幾個姑娘全都比下去了。”


    晏修明也是踩著尾巴頭會動的人物,立刻順著陸若薷的話尾巴接下去,“陸阿姨您那是和我熟悉,才覺著我好看,我旁邊穿黑衣服的伍小姐,那才是真正的國色天香。”


    “那個黑衣服的,我模模糊糊有些印象。”陸若薷竭力裝出回憶的口吻,“她好像不是演員來著吧?”


    “那位伍小姐現在是鼎言的總經理,非常能幹的一位女性,很了不起。”


    “我想起來了,陸嘉他爺爺過世時她也來吊唁過,那個時候我記得她是以晟時的高管的身份來的吧?”


    陸若薷的聲音聽上去很有幾分疑惑,晏修明忍不住微微勾唇一笑,難怪說這年頭誰不是帶著一箱子麵具走天涯。


    “是啊,伍小姐原來是晟時的公關總監,最近才跳槽到鼎言的。陸阿姨,有些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有什麽體己話跟陸阿姨直說,不妨事的。”陸若薷捏著聽筒的手不由緊了緊,她感到兜了這麽久的圈子終於要迫近正題了。


    “因為這部電影是鼎言獨資的。我現在在劇組聽到了一些傳聞,是關於沈大哥的。”晏修明放輕了聲音,“鼎言前一陣子不是被收購了嗎,聽說真正的收購方其實是…晟時…”


    陸若薷蒼白的手指下意識地絞著電話線,電光火石裏她立即想通了一切,原來她的好兒子竟然真的瞞著她,將那頭小騷狐狸安排進了他的地下王國,還扶著她坐上了那麽重要的位置。他竟然把自己另外一半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了顧傾城的女兒!也怨她自己糊塗,竟然沒能想到這些關頭過節,如果鼎言不是和陸嘉有關係,像伍媚那種女人如何肯眼睜睜地離開一座活生生的大金山。


    “這些話隻能聽聽,做不得準的。”陸若薷自然不願讓晏修明聽出來自己的惱怒,臉上肌肉幾乎都僵住了,她使勁抖了抖頰骨肌,才擠出一個笑來,“阿姨就不打擾你拍戲了,有空了一定來家裏坐坐。”


    “那陸阿姨您也保重,天氣冷了,您要注意保暖。我一旦得閑就去看您。”


    掛了電話的陸若薷怔怔地坐在輪椅上,盯著她臥室南麵的佛龕裏那尊白玉觀音,觀音赤足踏蓮,雙手合掌,微低下頜,臉上是妙意不可言傳的微笑。陸若薷發了一會兒呆,才從床頭櫃最深處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從裏麵抽出一張紙,照著上麵的數字撥了下去。


    “喂——”接電話時伍媚剛小憩了片刻,聲音裏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點粘稠的睡意,一個“喂”字澀中帶膩,仿佛美人洗臉過後留下來的胭脂水。


    陸若薷強壓下心底的嫌惡之情,用聽不出喜怒的聲音說道:“伍媚是吧?我是沈陸嘉的母親,你們的事陸嘉和我說過了,我想和你見個麵。”


    “好的,地點您定吧。”


    “我腿腳不好,就在沈宅。”


    “那陸女士,待會兒見。”收線之後,伍媚將手機在掌心裏轉了轉,意味深長地勾起了唇角。又該是一出老戲碼上演,這世上養兒子的老母親真是不幸,如果沒有女人愛他,是天底下的女人都瞎了眼;如果有女人愛他,又是為了來和她奪兒子的。


    掠了掠頭發,伍媚抓起手包和車鑰匙,和助理交代一聲便去停車場拿車了。


    上了陽明山的盤上公路時竟然下起了雨,不大,但在車窗上竟也匯成了一道道涓涓細流。幸好後備箱裏有傘,泊了車,伍媚撐著傘不疾不徐地步入沈宅。


    這是伍媚第二次踏進沈家大門。她清晰地記得來吊唁時庭院裏有平整開闊的草坪,修剪得當的月季和冬青,然而現在觸目所及卻是殘枝、落英、敗葉、斷梗,蕭條的很。隻有屋後的桂花樹還在努力送上一些薄而冷的清香。


    抬腳踏上簷廊的台階,伍媚收了傘。簷廊下雨水如同斷續的絲線,自然形成一麵晶瑩的珠簾。又像細小的蓮瓣,一片片落地。


    “伍小姐,趕緊進來,仔細濺到雨。”張媽迎上來,遞上了幹毛巾。


    坐在廳堂裏的陸若薷看見了她手裏正在滴水的雨傘,臉色不由沉了幾分。她無法抑製地想起了花神咖啡館裏提著白色陽傘走向她的顧傾城。


    將傘遞給張媽之後,伍媚才笑吟吟地走向陸若薷:“您好。陸女士。”


    陸若薷隻是麵無表情地打量著她,對麵站著的女人穿著藍紫色天鵝絨長裙,裙擺有銀色絲線繡成的花紋,紫羅蘭色的絨麵高跟鞋。脖子上還掛著一串大小各異的珍珠穿成的緞帶項鏈。身上還飄來若有若無的香水味。烏發紅唇,眉眼含春。陸若薷的一雙眼睛恨不得像解剖刀,將伍媚剖開了看個清楚。


    看來陸女士一時不打算請她坐下,於是伍媚很自然地在沙發上落了座。


    陸若薷蹙了蹙眉,不請自坐,這叫什麽家教?


    “你應該知道我和你見麵是為了什麽吧。”陸若薷握住茶杯把手,掩飾一般地抿了一口。


    “不會是商量婚期吧?”伍媚笑得無辜。


    陸若薷一口茶險些噴出來,她啪地一下放下茶杯,“我不是陸嘉,收起你的那一套爛佻皮勁兒,裝乖賣傻在我這裏不管用。”


    伍媚聳聳肩,這個洋派的動作又一次使得陸若薷皺起了眉頭。


    “那看來您是打算開支票給我了。”伍媚笑著撫了撫自己修剪得當的指甲。她記得小時候特別喜歡咬指甲,一旦有新指甲長出來,就會控製不住地用牙齒一點一點咬掉,甚至會將手指咬得鮮血淋漓,那個時候馮青萍最愛在她咬指甲是突如其來地甩她一個耳光。後來念了心理學,知道喜歡咬指甲是為了隱藏自己的攻擊性。再後來她不需要再掩藏什麽,反而蓄起了指甲。


    陸若薷盯著她猩紅的指甲,決定不再掩飾自己的厭惡之情,“你想要多少才肯離開陸嘉?”


    好生無趣的說辭,伍媚漫不經心地彈了彈指甲,笑道:“陸女士,您難道沒有事先查過我的底?我有外國名校的文憑,家底殷實,薪資優渥。什麽別墅名車、珍貴珠寶、國外度假旅行、光鮮社交派對、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這些我統統都不缺,您覺得多大數目的支票開給我比較合適?”


    陸若薷冷哼起來:“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你如今的地位難道是你自己憑本事掙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鼎言的美女掌門,給你撐起這個門麵的可是我兒子!”


    伍媚依舊雲淡風輕,“陸女士,您恐怕和社會脫節的有些厲害了,單身女人在外麵做事,不是光憑擠媚眼就能坐上高位的。大帽子也隻有大腦袋才戴得下,有些位置也不是每個人都坐得的。”說完她遠遠地朝張媽一笑,“請給我一杯白水,有些渴了。”又看向陸若薷,“您不會怪我唐突吧。”


    陸若薷被噎了一下,哼了一聲,沒有作答。


    喝完水,伍媚心滿意足地放下水杯,道:“陸女士,單方麵來說,我現在還不打算和令公子分手,當然,腿長在沈陸嘉身上,您想他離開我,大可以管住他的兩條腿。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就先走了。想必您也不打算留我晚飯。”


    陸若薷再也按捺不住,沉下臉喝道:“真是養兒肖母,交際花養的種,連形式做派都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輕狂勁兒!”


    “您似乎認識家母?”伍媚笑得意味深長,“交際花,相比藝術讚助人,我想她會更喜歡這個稱呼。”


    “沒臉沒臊的騷貨,簡直不知羞恥!”陸若薷臉色有些發白,顯然被氣的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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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媚在心底飛速地盤算了一下,想必陸若薷和顧傾城之間有什麽過節,能讓一個女人惦記這麽久,除了殺父之仇,大概也就是奪愛之恨了。莫非沈陸嘉的父親的出走和顧傾城有關係?


    “陸女士,相信我,要令一個男人拋家棄子,放逐自己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


    “你,你——”陸若薷顫巍巍地指著伍媚的臉,兩片嘴唇連同下巴幾乎要一齊抖得掉下來,“隻要我活著一天,你就別指望進沈家大門。”


    伍媚還是輕笑,“進不進門不打緊,往冬天過,晚上睡覺,身邊沒有一具溫度恒定的肉體散發呼吸那才是難熬。”說到這裏她又懊悔一般地掩嘴道,“噢,您應該已經習慣了。”


    “臭不要臉的婊/子!你給我滾!滾!”陸若薷終於不顧形象地罵出了她平生會罵的最狠最毒的一個字眼。


    伍媚居高臨下地用憐憫的眼光瞥了瞥陸若薷,“還好您養的兒子不肖母,真是萬幸。”說完她優雅地略一屈膝,“先告辭了,您保重,陸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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