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陸嘉回到沈宅時已經是夜幕沉沉。


    明陽山上到處燈光點點,沈陸嘉知道那是別的軍方大佬的家宅,唯獨沈宅,此刻隻有極淡薄的白光從客廳和二樓母親的臥室射出來,猶如沒有神主牌的遊魂野鬼。不過隔了幾日,他拖著行李箱站在鐵門外看向那幢小樓,居然覺得有幾分陌生。推開其中一扇鐵門,門軸處大概上了鏽,鐵門發出鈍重的聲響,仿佛一隻得了肺炎的老狗。沈陸嘉忍不住蹙眉,以前是不會這樣的,因為每周勤務兵都會給門軸上油。有短促的喵嗚聲響起,想必是這刺耳的聲音驚動了蟄伏在花叢裏野貓,果不其然,一道敏捷的黑影直貼著階旁草躥走了,貓兒筆直豎著的尾巴仿佛敲在沈陸嘉心頭的感歎號。


    他重重歎息了一聲,緊走幾步,上了簷廊。客廳的門虛掩著,他推了門,日光燈下,張媽正在打盹,聽到動靜,她一下子便醒了,但沙發上的毛線團卻骨碌滾下來,一直滾到沈陸嘉腳下。


    彎腰撿起線團,遞到張媽手裏,沈陸嘉才發現她正在織一件小衣服。


    見沈陸嘉注視著這件小衣服,張媽臉上忍不住浮現出了笑意:“我媳婦有了,他們年輕人現在哪裏會織毛衣,趁著孩子還沒出世,我就幫他們織幾件線衣,外頭買的孩子穿了,身上容易冒疹子。”


    “恭喜。”沈陸嘉笑了笑,眼光卻還忍不住停在那件和他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嬰兒衣服上,忍不住感慨道:“我小時候穿的線衣也是您織的,一眨眼,您孫子都要出世了。”


    “是啊,我還記得你這麽一點高的時候。”張媽笑著比了個高度,“歲月不饒人呐,你說我怎麽能不老。”唏噓了一陣兒,她又歎息道,“沈家人丁單薄,你的婚事也沒幾個人操心,陸嘉,你也該自己上上心。”


    感受到這位老家人的關心,沈陸嘉誠懇地應了一聲。


    “等你有了孩子,我拚著這老眼昏花,也要給小陸嘉織上三四身衣裳。”


    沈陸嘉微微一笑,“好。”說完他又輕聲道:“您也早點睡吧,時候也不早了。”


    “哎,好。”張媽拿起線團、棒針和織了一半的衣服起了身。


    沈陸嘉見她兩手簡直都拿不過來,將茶幾上的一個果籃裏的水果全部揀出來,然後將空籃子遞給張媽道:“把線團都放在籃子裏,收拾起來就方便了。”


    張媽接過籃子,樂嗬嗬的回房了。


    沈陸嘉將水果整整齊齊地碼在果盤裏,這才提著行李箱上了樓。


    陸若薷的臥室的門難得大敞著,人也端坐在輪椅上,隻是背著門,身上還反常地穿著一件有些泛黃的白色棉質連衣裙。


    沈陸嘉心頭浮起一陣涼意,硬著頭皮喊了一聲“母親”。


    陸若薷沒有回頭,也沒有搭腔。


    屋內隻開了天花板上的一盞小吊燈,吊燈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打出一線白光,仿佛是一條銀河,將母子兩個遠遠隔開。


    一聲清淺的歎息裏,陸若薷推動輪椅轉了個身,麵朝著兒子。


    沈陸嘉這才發現母親居然薄施了粉黛,尤其是兩條眉毛居然畫成了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種彎彎細眉。還有眼眶和顴骨,不知道是胭脂還是潮熱,都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紅色。一種不安的情緒仿佛垂死之人的手,已經爬到了沈陸嘉的腰眼上。


    許久,陸若薷才開了腔:“你剛從巴黎回來。”用的是肯定句。


    沈陸嘉謹慎地回了“是。”


    “你公司的那個女總監也在巴黎。”陸若薷在“也”上加了重音。


    沈陸嘉平靜地開了口:“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我是因為公事去的巴黎,不是私事。我們隻是巧遇。”


    “女朋友?”陸若薷怪聲怪調地在嘴上咂摸一般念了念,似笑非笑地睇著兒子:“你很喜歡她?”


    沈陸嘉抬頭直視母親,“不,我愛她。”


    陸若薷狂笑起來,仿佛聽見什麽笑話一般,“噢,你愛她。”她笑得眼淚幾乎流了一臉。


    沈陸嘉卻在母親的笑聲裏覺察到了恐怖和危險,他竟陡然生出一種自己是貓兒爪下玩弄的老鼠,不知道什麽時候便會被咬斷喉管。


    “你見到她母親了嗎?”陸若薷忽然止了笑。


    饒是鎮定如沈陸嘉,也覺得不大能適應母親此時堪比川劇變臉的功力。


    “見到了。”


    “她美嗎?”陸若薷問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味道。


    沈陸嘉不覺蹙眉,在瞬息萬變的金融市場摸爬滾打的這些年使得他養成了一種獨特的直覺,這種直覺無數次幫助他在風險來臨時迅速作出最有利的決定。而此刻,他的直覺告訴他,致命的繩索已經快要套上他的脖子。


    思忖了片刻,沈陸嘉有所保留的說道:“還不錯,但是畢竟老了。”


    陸若薷嘴角不覺微微上挑了一下,半晌才似悲若喜一般慨歎道:“顧傾城啊顧傾城,你也有老的一天!”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哈哈,我倒要看看你老了還怎麽傾國傾城!”陸若薷從嗓子眼裏逼出一陣桀桀地怪笑,臉龐的下部抖得好像含了一嘴滾熱的辣油似的。


    電光火石之間,沈陸嘉卻覺得渾身發僵。


    陸若薷瞥一眼麵色發白的兒子,將手邊一張破破爛爛的照片丟過去。


    照片因為不著力,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沈陸嘉彎腰撿起來。那是一張撕毀了重新拚貼起來的照片。照片裏年輕男子穿著白襯衫,正伏案寫著什麽,女人則穿著時髦的白底黑點圓裙,她雪白的右肘撐在男人的左肩膀上,左手則按在桌子上。男子看似認真,嘴角卻高高翹起。女人則是滿臉好奇和不耐煩的神色。即使照片如同龜裂的土地一般四分五裂,沈陸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照片裏是他的父親沈敘和顧傾城。


    陸若薷尖著嗓子道:“現在你明白了吧?”


    “顧傾城…是…那個女人?”短短一句話沈陸嘉卻問得異常掙紮。


    “對,就是她!”陸若薷瞳仁裏閃出刻骨的怨毒,“你父親就是被她迷暈了頭。就是她攛掇著你父親拋家棄子!就是她我才變成了殘廢!就是她你才會沒有父親!就是她氣死了你奶奶!就是她!就是她!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憋了這麽多年的滿腔鬱憤,借著這因由盡情發泄了出來。也許是情緒太激動,陸若薷在輪椅上癲狂地揮舞著手臂,仿佛一隻恐怖的大白蜘蛛。


    事實像一記悶棍直敲在他麵上,沈陸嘉不由倒退了一步。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若薷才幽幽地問兒子:“她的女兒,你還要愛嗎?”


    沈陸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半天才低低道:“她是她,顧傾城是顧傾城。”


    陸若薷先是震驚地看住兒子,然後譏誚地一笑,“嗬,你父親是個情種,我居然又生了一個情種兒子?”


    沈陸嘉不敢刺激母親,隻輕聲道:“她是我的女人了,我要對她負責。”


    “這是我找人查的伍媚的底,她從二十一歲踏入巴黎高等交際圈開始,周旋在多少男人之間?和她媽一樣,都是浪貨。”陸若薷尖刻道:“這年頭什麽不能偽造?一層膜而已。路邊隨便找個小診所,也就是幾百塊錢的事。”


    “母親!”沈陸嘉厲聲喝道,“您並不認識她,所以請您不要隨意評判她。”


    “好啊,我果然養了好兒子。居然為了一個仇人的女兒對他親娘吼起來。”陸若薷怪笑起來,險惡道:“你有沒有想過,她雖然姓伍,卻是父不詳,或許她是你父親的滄海遺珠也說不定呢。”


    沈陸嘉一張臉上血色刷的一下褪了個幹淨,身體也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陸若薷看著兒子的反應,隻覺得一種隱隱的解氣。她將那疊資料在手裏抖得作響,“我看伍媚長得和你爸還真有點像。如果真是的,那你們可就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也算是直係血親了,《婚姻法》裏可是明文……”


    “夠了!”沈陸嘉眼睛充血,痛楚地抱住頭,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


    陸若薷看著他和沈敘肖似的背影,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她對沈敘的摯愛在這些年的幽居生活裏已經被漸漸消磨,隻有對顧傾城綿綿不絕的仇恨讓她如同嗑藥一般,還能夠精神抖擻地活著,隻是隨著越服越多,她也連帶恨上了自己曾經深愛的男人,甚至恨上了自己的兒子。對她來說,刺痛沈陸嘉,仿佛就是在報複沈敘。


    沈陸嘉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他的床上的席子還沒有撤掉,此刻陰匝匝地涼意如同蛇一樣遊進他的四肢百骸,牙關甚至都控製不住地抖起來。


    他想著在巴黎幽靜的賓館裏,在灰藍色的真絲帷幕裏,他和伍媚的那場歡娛。她雪白的胴體曇花一般在他身下綻放。那個時候她黑色的眼睛裏隻有他。滿滿的都是他。可是,倘若她是…


    沈陸嘉簡直不敢往下想下去,隻要一想,一種道德上的汙穢感便兜頭蓋臉地襲向他,直壓得他抬不起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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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會的,她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一定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那隻是出於母親惡意的猜度。


    沈陸嘉覺得自己仿佛被一把鈍刀一刀又一刀地淩遲著。


    牆角忽然傳來“啪”的一聲,是重物落下的聲音。沈陸嘉按下壁燈,原來是他先前豎直放置的行李箱因為重心不穩,倒了下來。


    靈光一閃,沈陸嘉猛地想起離開巴黎前,他費了半天氣力才從客房經理那裏高價買下的沾染有二人歡愛痕跡的床單。紛亂的心髒似乎立時安穩了一些。他從來都不是選擇逃避的人,相反,他會自己想法設法去求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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