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定律用隻有其中一麵塗有果醬的麵包掉在地上,大多數時都是有果醬的那一麵先著地來佐證定律的內容——事情如果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當年還讀初三的沈陸嘉還寫過一篇小論文來解釋為什麽塗有果醬的一麵會先著地,從而來駁斥墨菲定律所使用的這個證據是經不住推敲的。


    不過十幾年後,墨菲定律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向沈陸嘉來證明了自己。


    四人醫前一陣子搞過一個轟轟烈烈的“暖心”活動,是為罹患心律失常的貧困老人免費安裝心髒起搏器,而這項活動所使用的起搏器就是那一批未拿到完整批號的新型起搏器。其中有一位老人在手術一個月不到便出現了起搏器導線絕緣破壞,因為阻抗降低而使得起搏無效,被送進醫院搶救後死亡。家屬現在揪住起搏器有問題不放,要四人醫給個說法。


    又有熱血記者以“窮人的命難道不是命”來抨擊當今醫療衛生係統內出現的拿窮人的生命做秀的情況,社會輿論一時間完全倒向苦主。藺川市分管醫療衛生的副市長也大為光火,要求一查到底。兩套班子本來就是市委管人事,政府管經濟,再加上這麽一鬧,蘇君儼也不好多加置喙。


    而沈國鋒在被勤務兵推著在草坪散步時偏偏聽見了護士們的議論,再聯想起兒媳蔣玉霞幾日都未曾露麵,老人立刻知道了事有蹊蹺。


    打電話給兒子求證時,這位當年鐵骨錚錚的老人幾句話就迫得沈述說了實話,然後隨著電話頹然而落,老人也厥了過去。


    沈陸嘉趕到時,沈國鋒已經進了搶救室。沈述蹲在地上,抱著頭,如同一個得知地裏莊稼死絕了的老農。搶救室門口的紅燈一直閃個不停,仿佛是死神的鐮刀,每一下都是在收割大好頭顱時帶起的一蓬血花。


    燈倏地滅了。心外科的主任郭遠明拖著沉重的腳步出來了。


    “沈總,請節哀。老司令,沒能搶救回來,已經去了。”


    沈陸嘉手裏提著的裝有人參當歸豬心湯的保溫桶啪地一下摔在地上,湯水淋漓地灑了一地。


    沈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上下牙齒連連打顫,半天才憋出一句,“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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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陸嘉有些恍惚,眼前觸目所及的全部都是白色,走廊的頂上嵌著小白燈,雪亮的燈光刺得他眼睛幹澀,他用力閉了閉眼睛,眼裏依舊卻沒有半分濕意,他模模糊糊地想著,原來人真正悲傷時是沒有眼淚的。他想說點什麽,又覺得嗓子眼發緊,卻發不出聲音來。耳朵裏也是一陣陣的嗡鳴聲,急救擔架車的軲轆在地磚上摩擦發出的吱溜聲,醫生疾步時手臂和白大褂的摩擦聲,手術器械和金屬托盤的碰撞聲,各種聲音交雜成一片混響,郭遠明遺憾的聲音卻像一根針,刺破了周圍的嘈雜,一直刺痛了他的耳膜。


    醫生已經將沈國鋒的遺體推了出來,又是一片滯重的白色,沈陸嘉覺得腿腳發軟,他虛弱地扶住了牆壁。


    沈述已經撲在推車上,涕泗橫流,一聲又一聲地哀嚎著,可惜無論他怎麽撕心裂肺地喊“爸爸”,白布下的那個人再也不會應一聲了。


    郭遠明有些擔憂地看一眼沈陸嘉,他臉色慘白,眼神卻很空洞,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的傀儡,便試探性地喊了兩聲“沈總,你沒事吧?”


    沈陸嘉兩顆茶色的眼睛珠子才有了活氣,剛想說話,卻覺得一股鐵鏽味從喉嚨直嗆進口腔,他猛地咳了幾身,嘴角帶出了幾縷血絲。郭遠明知道這是中醫裏七情內傷中的憂悲傷肺,要知道“悲則氣逆,舨皇媯蒙朔巍薄k障敫蚵郊謂饈土驕洌醇蚵郊沃皇怯檬直巢亮瞬磷旖牽透磐瞥低郊浞較蜃呷ァ


    冰冷的太平間外,沈陸嘉背貼著牆,有些顫抖地從褲兜裏摸出手機,給母親陸若薷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陸若薷愣了片刻,才說她會負責聯係軍區司令部。


    不消片刻,藺川軍區司令員、副司令員、政委、參謀長等頭頭腦腦便先後趕到了軍區總醫院,在向沈家叔侄二人表示了深重哀悼之後便借用醫院會議室召開了臨時會議,決定由軍區牽頭成立沈老的治喪委員會。


    沈國鋒身份特殊,後事自然草率不得。此時沈述一臉張擔彩倫勻歡際巧蚵郊文彌饕狻k鮒髟諫蚣掖笳柚昧樘茫郵芮子訓躚洹f淥俗勻徊換嵊幸煲欏


    於是,很快的沈國鋒的遺體由軍車護送回了位於陽明山的沈宅。


    在訃告發出的過程中,沈家大宅的廳堂也被布置成了靈堂。案桌上放著沈老爺子戎裝的遺像,遺像前供著一個蟠龍紋香爐、一碗五穀、時鮮水果、各式糕點以及插著筷子的白米飯。當然,按照習俗,還少不了一盞長明燈。


    軍區的大小領導敬獻過花圈,上過香之後便先後離開了。他們要為三天後的遺體告別儀式做準備。而沈家因為長子沈敘的缺席,頭一夜的守靈任務便落在了沈述頭上。


    伍媚第一時間便知道了沈老爺子離世的消息。傍晚的時候她去嚴諶家裏蹭飯,嚴諶的大哥嚴謙中將,也就是藺川軍區的現任副司令員打了電話通知弟弟去吊唁。


    扒完飯回了家之後,伍媚想來想去,不知道該不該給沈陸嘉打一個電話。


    而沈家大宅的庭院裏,沈陸嘉正蹲在那株比他年紀還要大上一輪的合歡樹下,挖著什麽。


    挖了半天,他才從黝黑的泥土裏挖出一個丹麥藍罐曲奇的圓盒子,時間太久,表麵已經被鏽蝕的不成樣子。費了好大力氣,沈陸嘉才揭開了蓋子。


    裏麵全部都是一些紙條,很多上麵的字跡已經變得模糊不清。


    “爸爸不要我們了。他走了。帶著箱子走了。”


    “媽媽去追爸爸,被車撞了。”


    “奶奶去天上了。我看見爺爺哭了。”


    “我恨那個女人!”


    “媽媽少了一條腿。我很難過,我不知道該做什麽。”


    “媽媽打了我。說不想看見我。張媽讓我不要怪媽媽。我一點都不怪她。”


    “我今天和同學打架了。因為他罵我是沒有人要的野孩子。”


    ……


    這個方法還是爺爺教給他的,沈國鋒告訴孫子,遇到難受的事,又不想對別人講的時候,就寫一張字條,藏好了,埋起來,這樣就可以好過一點。


    沈陸嘉就這樣蹲在地上,一張張看那些字條。字條上他的字跡由稚拙變得成熟。時光仿佛就鐫刻在這些已經被濕氣浸潤的發軟的紙片上。他頭頂上的合歡樹也在風中發出一陣陣悲鳴,仿佛在為主人的逝世而哀泣。


    字條大部分集中在小學。到了初中、高中,字條就非常少了。即便有也不外乎是“我拿了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金牌,但是母親不肯去參加頒獎儀式。”“我拿了全國高中物理競賽一等獎,又是許大秘陪我去領獎。”最後一張是他去英國上學的前一天——“我要去英國念書了,聽說父親這些年在歐洲一帶漂泊,希望可以遇見他。”


    沈陸嘉有些自嘲地一笑,他的父親,可知道爺爺去世?如果知道,他可會趕回家奔喪?或者他隻會有一瞬間的悲傷,然後便又挎著相機四處采風去了。


    手機忽然在褲兜裏振動起來。大概是蹲的太久,大腦有些供血不足,沈陸嘉扶住樹幹,才摸出了手機。


    他本以為又是諸親六眷的慰問電話,不想竟然是伍媚打過來的。沈陸嘉倚著樹幹,接通了電話。


    “喂——”


    伍媚聽到他沙啞的聲音,在心底微微歎了口氣。


    “沈老爺子的事我聽說了。你保重,當心身體。”


    “嗯。”沈陸嘉低低地應了一聲,胳膊上帶著的黑紗上一小塊紅布在夜風裏瑟瑟發抖。


    伍媚沒有說話,隔著手機,隻聽見她淺淺的呼吸聲,仿佛她就在他身畔。沈陸嘉覺得心裏稍微寧靜了些,他遙遙地看了看靈堂,他的二叔沈述跪在地上,正在朝火盆裏丟紙錢。燃燒後的黑灰有些被風吹拂起來,像一隻隻黑色的蝴蝶。


    “我的父親,原來是藺川國防科技大學最年輕的教授,也是當時有名的數學家。但是因為一些事情,他和沈家脫離了關係,在我六歲的時候隻帶著一箱子的徠卡相機和書籍離開了大宅。那個時候我的母親因為和他賭氣,住在娘家。知道消息後她立刻趕了回來,當時她剛拿到駕照不久,就這樣開著軍用吉普上了路,結果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和一輛麵包車相撞,丟了一條腿。”沈陸嘉用腳尖踢了踢那個鐵皮盒子,不知道怎麽的從心底湧出一種傾訴的欲望,止都止不住。


    “從那之後,我的母親性格就變得非常古怪。我基本上是我爺爺帶大的。上學之前,他手把手的叫我臨帖寫大字;小學二年級他教我軍體拳;三年級的時候開始用鋼筆,他把他當年在戰場上繳獲的一支派克金筆送給了我,我還記得那支筆筆杆相當粗,對於三年級學生來說並不合適,而且也過於珍貴,14k金的筆尖,筆夾是派克標誌性的箭夾,包金。頂圈也是包金的,上麵還有商標注冊號碼銘文。連筆帽底部也有一圈經典的錯條紋包金裝飾帶。由於筆尖太粗,那個時候我的語文作業本上經常暈染的一塌糊塗,老是被老師罰重寫作業。這支筆一直用到我初二,壞掉了才不再用。我家裏管得嚴,對男女之事開竅的很晚。初三的時候我堂弟,也就是我二叔的獨子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美國版的《花花公子》,我也看了。那個晚上——”沈陸嘉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第一次來了遺精,那時候我們並沒有生理衛生課,我糊裏糊塗的嚇得不輕,疑心是什麽毛病,成天在家裏的書房裏找醫書看。結果被我爺爺發現了,是他老人家委委屈屈地給我這個孫兒上了人生裏第一堂生理衛生科。可真夠尷尬的當時。”


    “說是爺爺,其實對我來說,老人家既是爺爺,又是父親,偶爾還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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