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秉對武學向來瞧不大上,覺得拳腳亂翻,刀劍亂砍,難看又難學。老陳見他心不在焉,笨拙的身子亂扭,不禁心急如焚,大有絕技失傳,即將湮滅於世的痛心疾首。


    這一日雷秉被他一番痛罵,一頓踢打之後,痛定思痛,認認真真的學起來,不出十日,已將老陳那甚粗淺的幾招學了個通透,老陳甚吃驚,手一癢便和他切磋,雷秉不敢勝他,故意賣個破綻認輸。老陳倒瞧不出來,仍居高臨下指點一番,態度卻溫和多了。


    這幾招功夫雷秉施展得虎虎生風,但總覺得拳頭舒展之間有些別扭,心想若這掌心向外倒更為趁手,若將膝蓋微彎,豈不更能順承下一招?他隻道自己悟性低,沒學透,這日忍不住偷偷去瞧馬野崗授這套拳法,竟發現他一招一式之間竟和自己臆想中八九不離十!


    他這一發現,禁不住心花怒放,暗想這些玩意也不過如此,拳腿之間看來混亂不堪,其實也自有法度,跟醫書中的病理醫道也是一般,頓時大有意猶未盡之感,猶如久渴之人沾了一點涼水,習技的欲望竟按捺不住!半月下來,他偷師學藝,將這套“伏虎拳”完完整整地學了下來,竟練得收發自如。老陳數次找他比試,雖明著贏了,也大致猜到對方有意想讓,便悻悻道:“你可以出師了,記著,你可是我開山大弟子!”,卻再也不和他談論功夫了。


    這一日雷秉下了工舍不得回,在鋪子裏伸拳勾腿,自言自語地琢磨,馬野剛突闖了進來,嘿嘿道:“小子,聽說你偷學拳法,練得有兩下子了?來來,我見識見識!”。雷秉剛要辯解,對方已一拳送了過來,雷秉雙手一錯,接過了招。馬野剛微微一驚,又攻數招,雷秉一一接過,突想到,這廝要來找茬,我撐的越久,他越惱怒,不如早早賣個破綻,右拳一掄,佯作用力過猛收勢不住,漏了個破綻,任對方一拳捶在背上,大叫道:“馬壇主神威!小的胡亂學著玩,壇主莫動真格打死了我!”。


    馬野剛雖非武學大行家,卻將這故意露出的破綻瞧得真切,當下又驚又怒,大罵道:“你,你敢來消遣我?”,下盤一紮,拳頭又硬又急,呼呼生風砸了出來。


    雷秉見對方拳若鐵錘,雨點般趕至,稍有不慎便非死即傷,再也不敢作偽想讓,攢足了精神對拆起來。他力量不夠,拳頭也軟,不敢和馬野崗缽大的拳頭硬碰,便把腳步一拉,左突右閃,依靠著屋內的布置擺設迂回周旋。


    馬野剛本想盡快將對方製服,這你來我往竟有半柱香的時間,對方雖然邊打邊躲,但手上方寸不亂,腳上進退有度,竟然氣定神閑,似乎不落下風!馬野崗心裏發急,求勝心切之下,這一拳伸得稍稍快了,被對方逮住了漏洞,手腕竟被對方一捉。


    馬野剛大驚失色,仗著力大強扭了出來,兩隻眼睜得圓鼓鼓地,他盯住了雷秉,麵上三分嫉妒,七分倒是驚訝,一拳凝在半空,卻再也打不出去。


    雷秉知他下不來台,忙把身子一躬道:“多謝壇主手下留情!”,心中卻想,以他的身份地位,拳法當不遜於我爹和我哥,我所學不過兩月,竟能勝他半招,可見我對這些玩意兒甚有天分。我若能求教於高手,比如,比如西門漸,將來未必不能學得一身好本領,為我雷家報仇雪恨!想到此處,心裏止不住的狂跳。


    馬野崗呆了半晌,吞了一口唾沫,正了正顏色,突道:“嗯,我再考考你的刀法!”。雷秉從幻夢中驚了回來:“馬壇主,刀法我可沒學過!”。馬野崗陰笑道:“何須過謙?”,將一柄刀擲了過來。雷秉剛抄在手中,對方的刀也已趕至。


    這拳腳和刀劍倒也同理,但一個鈍而短,一個利而長,施為起來判若天壤,雷秉一時之間哪裏悟得?見得對方漫天的刀影寒光,隻能堪堪抵擋,連連的後退。馬野崗一刀橫過,把雷秉的單刀砍飛老遠,順勢把他踢翻在地,一腳踏上他的胸膛。雷秉忙奉承叫道:“壇主好刀,你我若是仇人相見,我早做了你刀下之鬼了!”。


    馬野崗聞若未聞,突把刀尖對準了他的胸膛,做賊似的左右看了一眼,雷秉嚇得麵無人色,突靈機一動道:“壇主,你找老陳麽?他出恭去了,待會子回來熬糖”。


    馬野崗神色稍緩,冷冷地說道:“聽著,我說兩件事,你死死的記住。第一,你莫仗自己是副幫主的舊識,就自認高人一等。你以後在我麵前放恭敬些!”。雷秉狂點頭道:“小的不敢,小的自幼沒有管束,不懂規矩,衝撞了壇主,請壇主大人不記小人過,恕罪則個”。


    馬野崗又道:“第二,你本就是個當小廝的命,以後老老實實,規規矩矩跟老陳打雜,若再被我發現偷師學藝,莫怪我手下無情!”。雷秉連連答允:“我理會得,壇主放心!”。


    馬野崗陰笑道:“我給你留一點記號,免得你一天又忘了!”,右手一舉,五指成爪,往雷秉右臂內彎猛力的一摳,食指和拇指死死地鉗住,往前一劃,抵到了手腕。一股鑽心入骨的痛疼,催起一聲響徹雲霄的哀嚎。馬野崗又手起刀落,一刀背砍在他胯骨上,雷秉又是一聲慘叫。馬野崗這才心滿意足,站起身來,狠狠瞥了他一眼走了。


    胯骨這一重擊,讓雷秉臥床了足近一月,右臂傷勢倒好得快,半個月就疼痛甚輕了,但他這一夜去抓一塊石鎖,不過五六十斤,竟然提不起來!他微微吃了一驚,再運力去提,隻覺小臂裏的手筋疲軟晃蕩,再一催逼之下,竟然一滑,擰了個麻花!


    雷秉頹然坐倒,萬念俱灰,心想我這右臂已廢,莫說習武,連稍重的苦力活也做不了啦!傷心失望之下仰天痛哭。


    再過了幾天,他已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但心裏已如死灰。這夜他躺在石窟,望著窗外的繁星,突想起那一夜在川北,他也是借著窗外的繁星寄語齊自華的“亡魂”,那時他想,若齊自華尚在人世,二人相見之下必定執手相望,熱淚漣漣,噎不出一句話來。此時這幻夢倒成真了一半,齊自華確然在世,對他卻如此的冷淡。


    那一夜的洗塵宴上,阿桃便對他視若無物,至今已有三月,連半片書信,半句話兒也未帶來。這三月之間,雷秉飽受背井離鄉的寂寥孤獨,飽受馬野崗的嘲諷和欺淩,惶惶不可終日。難道她竟半點不知?


    雷秉越想越悲,心灰意冷:我原本以為她要麽對我極愛,要麽對我極恨,如今看來不但不怎麽愛,甚至還不怎麽恨。對啦,哈,她已不是當初那個孱弱的小姑娘,她如今已貴為副幫主,這一路上定是風光迤邐,亂花迷眼,往昔的舊情舊怨,早已看得雲淡風輕,我這些年日夜負疚的想她,那也真是自作多情的賤骨頭,倒貼貨!


    他極萎靡地上了幾天工,再不和人說話,見到老陳更是恭敬有加,至於偷看馬野崗授技,那打死也不敢了。渾渾噩噩過了幾天,這一夜又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突想到,我來這神山幫,不過是想和她在一起,她既然對我無情,我再呆著有什麽意思?聽說易幫主禮賢下士,最明事理,我把心跡對他明說,他必定不會為難我,也就讓我走了。


    他這一激靈,更覺得在神山幫如坐針氈,膽子一壯,就要起身去尋易揚。此時突然一個女子進了石窟,正是那夜醉酒後領他歇息的女子,名叫木夏,張嘴就問:“聽說你受了傷?用藥了沒有?”。雷秉冷冷道:“木姐消息真靈通,我這都快好完啦。自己好的,還用得著什麽藥?”。


    木夏嗤笑道:“你脾氣倒還大,你當我吃撐了沒事幹,要來問你的事?是副幫主差我來的!”。雷秉眼睛一亮,叫道:“啊,是她!”。木夏道:“可不是?副幫主說你初來乍到,大半要受些欺侮,她放心不下,吩咐我來探探你的消息。你這傷是誰打的?好利索了沒?”。


    雷秉感激得熱淚盈眶,心想她如此關心我,我又豈能讓她操心?便道:“我沒事,我和人打架鬥毆,自作自受,這皮外傷,不礙事。別說我了,阿桃,她,她怎麽樣?她很忙麽?”。


    木夏“咦”了一聲:“你不知道麽?她在筷子峰上圈禁呢”。雷秉叫道:“圈禁?那是為什麽?”。木夏道:“誰知道,那是易幫主下的圈禁令。這也沒什麽稀奇,副幫主她以前常年在外公幹,往往收獲不豐,便要在筷子峰上關上數月”。


    雷秉微微生氣,為她不平,又問:“那她情況如何?還好麽?”。


    木夏道:“我每月上去送一次補給,這次探望之下,見她氣色尚可,隻是脾氣大得出奇,這也難怪,那上頭又凍又荒,終日隻見日頭東起西落,連聲鳥叫也聽不見,連個人影也看不著的”。


    雷秉突暗覺慚愧,心想她獨居苦寒之所,已是自顧不暇,自己卻還總怪她無情不來探視,那和不分青紅皂白,吵鬧叫嚷的嬰孩又有什麽區別?雖這樣責備了自己一通,心中卻已大慰,熱切道:“你轉告她,我好得很,不必老為我操心,倒是她自己要好好的保重,若實在孤苦難熬,可以玩‘鬼續命’打發光陰”。


    木夏皺眉道:“什麽‘鬼續命’?”。雷秉道:“你不懂,那是我們小時候,一起琢磨出來消遣的文字玩意兒”。木夏道:“哦,原來如此,我便這麽對她說吧”,眉頭一挑,似有譏色,把雷秉羞得麵目一紅。


    他歡欣鼓舞之下,渾身的傷痛也減了大半,便起身踱到門口,此時皓月當空,他仰望著直入雲霄的筷子峰,喃喃自語道:”妹子,你總歸還記掛著我!”,鼻子一酸,撲朔下兩顆淚水。


    他又上了幾天工,老陳賊眉鼠目地把他看著,雷秉瞧在眼裏,怕他再對馬野崗告密,離得門縫遠遠地,再不敢去看別人練功。他數著日子,一日又一日,盼著木夏再帶了阿桃的訊息來,足有一月,卻又毫無動靜。這一夜他又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木夏又進來了。雷秉大喜,跟她出了石窟,急道:“阿桃她還好麽?”。


    木夏沒好氣道:“好著呢,她讓我帶幾句話給你”。雷秉心弦一動,喜道:“她說什麽?”。木夏冷冷道:“一來,她派我問候你,不過是體恤下屬,對誰也是一樣,並無偏私之心,望你分得明白;二來你們上下有別,請你以後舉止莊重些,莫再‘她’呀‘阿桃’的亂叫,一律以‘副幫主’相稱”。


    雷秉心裏咯噔一聲,問道:“就這些嗎?”。那教女道:“不止,還有你說那什麽‘鬼續命’,她並不記得是什麽東西”。雷秉聽得一顆心沉了下去,心裏又酸又苦,想到,她這是明擺著給我說清楚啦,“體恤下屬,對誰也是一樣”,哈,我才不要你體恤,我才不給你當什麽下屬!


    他又回憶起幾次和她相遇的情景,回龍峽上的痛罵,沱江舟中的溫存,這難道也是“對誰也是一樣?”。他輾轉反側直到深夜,隻覺得胸悶氣短,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陡然坐起想道:我必須見她一麵,把事情都說個清楚。她若對雷家早已釋懷,待我無愛無恨,如同路人,我縱然叛幫處死,也絕不甘心一輩子做她下屬,讓她如此待我。


    他下定決心,偷偷摸了出去,避過幾處崗哨,行到峰下。隻見筷子峰孤仞一片直入雲霄,不下百丈之高,他把棉襖一脫,腰帶一紮,往上攀去。他右臂難以著力,足足爬了一個時辰,凍得十指麻木,累得氣喘連連才翻了上去,隻見平頂方圓數十丈,有如巨刀橫切而過。他正舉目搜尋阿桃的所在,阿桃已自右側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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