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走人間時,遇到一位身上沾染鬼氣的書生。出於道義和好心,我和他短暫同行。


    他看向我:“敢問道長名諱?”


    我抬眸看向天邊,手下撫摸著斬妖劍,入眼雲霞漫天,夕陽斜照。


    紅色的霞光暈染著雲朵,赤霞當空,就像灼灼燃燒的烈焰。


    我看向他:“燕赤霞。”


    那書生作揖:“在下寧采臣,道長的名字格外霸氣,一看就是行俠仗義的修行高人!”


    我眼眸半垂著,語氣漫不經心:“是霞光漫天的霞。”


    寧采臣跟在我的身後:“流光易逝,彩雲易散,道長這名字倒是有新意。”


    那時的我沒有想到,這個隨口說出的名字,會帶來那麽深刻的影響。


    就像大家經常在話本裏看的那樣,書生和女鬼一見傾心,他們的愛跨越種族,也跨越生命。


    說實話,我不理解。


    但那書生淚眼朦朧哀求著,那女鬼也是善良之人,我隻好給這一人一鬼指了條明路。


    可女鬼小倩的靈魂被槐樹妖控製,寧采臣一人無法將她的骨灰找回來。


    我第一次對上槐樹妖,隻覺得她麵目可憎:“你這妖怪,竟然奴役鬼魂吸人精氣,好不可惡。”


    那槐樹妖看向我的眼神帶著不屑:“你這話說得,我既然是妖怪,吸人精魂當然是來修煉。


    人可以吃植物動物,是因為植物和動物不會反抗,如今我修煉有成,吸些精氣也隻是收利息罷了。”


    看著槐樹妖,我格外憤怒,好似平日的修行都不存在,隻想除之而後快。


    我將槐樹妖打成重傷,她便不見了。


    可女鬼小倩的危機並沒有解除,黑山老妖要娶她當小妾。


    這次不用書生寧采臣哀求,我自己不會放過這為禍一方的大妖。畢竟修行之人,自當以降妖除魔為己任。


    黑山老妖遠比槐樹妖強大,我對上他有些吃力,心中卻生出暢快來。


    背後的斬妖劍化作金光出鞘,我知道,我的劍和我一樣激動。


    我和黑山老妖纏鬥了七天七夜,僵持不下。


    我知道,我和他都處於強弩之末,如今就看誰先撐不住。


    經脈靈力運轉晦澀,我知道這是靈力即將耗盡的前兆。就連金色的斬妖劍都變得晦暗,倏然,眼前綠光閃過,是那槐樹妖。


    眼看她朝著我撲過來,我下意識拿起斬妖劍一擋,斬妖劍當胸穿過,她卻聚起最後一點力量,帶著斬妖劍撞上了黑山老妖的命門。


    誰都沒有想到,這一場僵持,就這樣被打破。


    所有人都以為是我消滅了黑山老妖,可我隻記得那槐樹妖滿身鮮血,顫抖著手想觸碰我的脆弱模樣。


    麵對憎恨的妖怪,看著對方魂飛魄散,我應當是暢快的。


    畢竟大槐樹下白骨森森,槐樹妖身上的罪孽騙不了我的天眼。


    可她望向我的眼眸飽含情緒,這一刻我想救她。


    斬妖劍從命脈穿過,散了槐樹妖的精元,哪怕我拿出複生符咒也無濟於事。


    黑山上煙塵滾滾,那一抹綠意在眼前消散。


    我從黑山下來,看到了書生寧采臣和女鬼小倩,伸手點在對方的額頭:“既然有緣,那你們應當好好珍惜,人生苦短,莫要辜負真心。”


    真心祝福人鬼戀,這實在不像我會說的話,可我還是這樣說了。


    那槐樹妖在我麵前消散的場景,總會在夢中重複上演。


    我不該對一個傷人的精怪如此惦念,我是蜀山大弟子,當以降妖除魔為己任。


    走過人間,我的斬妖劍愈發鋒利,它沾染了許多妖物的鮮血。


    我變得偏執,在我眼中,好像妖怪天生就該死在斬妖劍下,我似乎忘了,它們也是存在於天地的生靈。


    日複一日,我終於察覺到自己的心境上的變化,我仿佛生出了某種心魔,可我暫時無可奈何。


    我選擇了回山苦修,入定的確是抽離情緒的最好方式,閉關二十年,我好像更強了。


    那是一個和平時沒什麽差距的清晨,我突然發現儲物袋中的閃著微微綠光。


    我翻翻找找,找到了一節翠綠的藤蔓,此時正一閃一閃,仿佛在指引什麽。


    我原本平靜的心情突然生出幾分煩躁,我的心情也影響著陪伴我許多年的斬妖劍。


    遵循著閃光藤蔓的指引,我重新回到人間,發現最終落腳點是蘭若寺。


    那個我遇到書生寧采臣的地方,那個,我遇到槐樹妖的地方。


    蘭若寺似乎比從前更破敗,可我隻看那個綠色的身影。


    是她嗎?


    我甚至來不及仔細感受自己的情緒,心神就被另一種暴戾情緒占據,都是因為她,如果不是那年她擋在我麵前,我怎麽會生出心魔,又怎麽會失了本心。


    心魔怒吼著,除掉她,除掉她,你就沒有缺點了!


    快,殺了她,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你曾經搖擺過。


    你可是蜀山大弟子,勤勉修煉將來是要得到飛升的,怎麽可能因為一個妖怪的眼神動搖呢?


    斬妖劍被心魔控製,我握住劍,從那綠色身影的背後插入,卻感到一陣惶恐。


    我聽見那個自己說,妖怪本就不該存在這世界上,妖怪都要死。


    我想說,不是的,不是這樣,天地孕育萬物生靈,自然會給它們一條活路。


    我看到那小精怪的生機從傷口不斷逸散,可是天罰已經在頭頂凝聚。


    我不能讓天罰傷及無辜人,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一道道天雷劈在身上,我甚至能聞到頭發焦糊的味道,可心情卻是暢快的。


    天雷將我的心魔去了九成九,雖然衣衫襤褸,我卻覺得從未如此暢快過。


    隻是心疼斬妖劍被我牽連,原本金燦燦的劍身也蒙上了黑鏽。


    受完天罰的我甚至來不及調息恢複,就朝著蘭若寺的方向禦劍。


    我站在廟門外,看著躺在地上的綠色身影,那張臉格外稚嫩,很像擋在我麵前的槐樹妖。


    我眼前存在的一切是真實的嗎?可是那槐樹妖,已經在斬妖劍下精元散盡了。


    可我手中的藤蔓卻明確證明,眼前這個稚嫩的小精怪,就是當初的槐樹妖。


    我很糾結該如何麵對她,沒想到醒來後的小槐樹妖完全不記得我,隻說自己叫阿槐,看向我的眼神帶著畏懼。


    我想守在阿槐身邊,於是我以自己需要調息恢複為借口和那群人協商,她們答應很爽快。


    這群出現在蘭若寺的人和我行走人間時見過的人完全不一樣,我用望氣術看去,眼前的人自帶正氣,甚至有幾位身上還能看到點點功德金光。


    在這其中,我唯獨看不清一位。


    她們問我,是不是知道一個叫燕赤霞的道士。


    我愣住了,那是我多年前行走人間的化名,她們怎會知曉。


    卜算的結果告訴我,這群人的存在會影響整個世界,也會改變我的命運。


    我聽從命運的指引,留在這群人身邊,也留在阿槐身邊。


    她們的文字和我學習的不太相同,但她們似乎懂得很多知識,我想了解這些。


    我沒有問過她們明明已經無力回天的阿槐為何又生龍活虎,也沒有問過他們為何出現在這裏。


    前者是慶幸,後者是不在意。


    我不在意她們怎麽來到這裏,也不在意她們會對這方天地帶來怎樣的改變,隻知道她們不是為了毀滅而來,這就夠了。


    通過這群人的指導,我找到了一個和阿槐接觸的最好理由。


    我們學習同樣的東西,看她為了作業而苦惱,為了一口肥料去種地,這一切都格外美好。


    對了,她們很快在蘭若寺附近建好房子。她們管這個叫華夏駐聊齋世界辦事基地,這個名字可真奇怪。


    不過,她們之中的人才還是蠻多的。有天生道骨的人傑,也有精於廚藝的男兒。


    學霸真的很不錯,不僅懂很多知識,還給我吃肉夾饃,我對這些人越來越有好感了。


    一開始我以為,她們所在的華夏,隻是一個秘境,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廣袤的,繁榮新世界。


    後知後覺,我發現,我對阿槐的關注太多了些,這樣不好。


    為了短暫逃避自己的心情,也為了將交易所得帶回師門,我帶著幾人回到了蜀山。


    陌生認知體係的碰撞實在令人興奮,不僅是我,就連我的師傅師叔們,也很喜歡曹參等人,那個林強太活躍了些,雖說修行天賦一般,但憑借一張巧嘴,很快和師弟們打成一團。


    他們鋪設的基建通信可真好用,不比千裏傳音差,而且還不消耗靈力。


    看著華夏的人在蜀山紛紛得到突破,我心中也生出隱秘的興奮,畢竟蜀山秘境靈氣充沛,是少見的洞天福地。


    我以為這次能回到師門清修一年半載,沒想到林強突然來到洞府找我,說夏羨魚和阿槐走到吳江就聯係不上了。


    他們自己的人實在找不到方法,才想著來問問我。


    聽到阿槐失聯的消息,我感覺自己的心被揪住了,我甚至來不及思考,隻是下意識叫上師弟和華夏人一起去到吳江。


    我們禦劍到達的時候,看到阿槐等人就在岸邊。


    聽到她們講述吳江龍宮的見聞,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看到阿槐頭發上還未化形的荷花精,我有些說不上來的情緒,阿槐好像不再是那個基地裏和我一起學習的阿槐,她的生命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精怪,可我又算什麽呢?


    經過這件事,我清楚意識到,阿槐在我心中,似乎有著不一樣的份量。


    看著眼前天真爛漫的阿槐,我總是想起那個站在我眼前眼神複雜的槐樹妖,她們同根同源,卻截然不同。


    直到去到地府,站在三生石前,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才明白自己錯得多離譜。


    我們的上一世,是一對戀人,我是書生,她是采花女。


    那時的我們一見傾心,兩心相許,成婚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隻是那個孩子沒能活下來,那個沒活下來的孩子也帶走了她的健康,原本活潑靈動的模樣也變得孱弱。


    她會在身體好時給親手種下的綠藤澆水,綠藤有光有水就能活,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


    她的身體很快就不好了,臨終前,她拉著我的手:“夫君,我隻覺得這一生太短,短到我們還來不及相伴。


    如果可以我們相約來生好不好,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我們還做家人。”


    我看著她點頭,眼淚卻止不住。


    她看著綠藤眼神羨慕:“如果真有來世,我不做人了,我去做一棵樹。


    夫君,如果我變成一棵樹,你還會愛我嗎?”


    我握緊她的手:“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會記得你。”


    她露出一個笑容:“那說好了,我們來世再見。”


    這一世對她來說時間很漫長,足足八百年,她才修的人形。


    我們這一生的相遇也是偶然,一切都很好,我們也生下了一個孩子。


    可壞就壞在,我是修道之人,她是妖。


    修道之人怎麽會承認自己愛上一個妖怪呢?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隻因為他是個半人半妖的怪物。


    槐樹妖看著碎成一片片的孩子崩潰痛哭,她站在我麵前心如死灰:“原來前世約定,隻有我一人當真,既然你覺得和我在一起是恥辱,那就當我們不曾重逢。”


    她施展術法,消除了我的記憶。


    從此蘭若寺附近多了一個吸人精氣的樹妖姥姥。


    我不知道她再次看見我是怎樣一種感覺,應當是心痛吧。


    盡管我忘記了所有,哪怕我要殺她,可她在生命最後一刻,還是選擇了保護我。


    我不知道等待死亡來臨的她如何想,如果我是她,應當想再也不要見到對方吧。


    我終於知道,阿槐能回到這世間,一部分是因為複生符咒,一部分是因為那個我看不透的人。


    從地府回來,我頻頻看向阿槐,她笑容燦爛,愛吃各種肥料,似乎真的不記得曾經種種。


    不記得也好,這樣我隻用在心中愧疚,這樣我還可以用一生彌補。


    我去到華夏,學習了製造各種肥料的技術,還了解了煉鐵方麵的原理。


    我想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更好,想把我們這兒,也變成阿槐喜歡的樣子。


    我知道阿槐會蛻變,她學習了那麽多新知識,見到了那麽多的人與妖怪,是該有自己的想法。


    隻是我沒有想到,看起來稚嫩無比的阿槐,有那麽大的成算。


    她將從華夏得來的所有功德金光都放進了身份玉佩中,她用自己飛升成仙的機會,換來了所有妖族能正大光明行走於人間。


    阿槐雖然是妖,卻做出了堪為神明的壯舉,她是新世紀的開創者。


    通道關閉後,阿槐將交易小鋪放在原本蘭若寺的位置,這兒如今是蜀山駐人間妖族辦事處。


    從前覺得這種名字土,現在倒覺得很貼切,簡單明了,誰看了都能清楚。


    在這之前,沒有人想到人和妖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凡間的人不再談妖色變,修道之人也不再對妖怪除之而後快。


    那些走上邪修路子的妖怪,根本等不到蜀山中人處理,直接被妖族全部審判,處死後屍體還要被阿槐拿來和華夏交易。


    我曾問過阿槐,為了所有妖族,散盡功德值得嗎?


    她坐在京城的天香樓飲一口四季春:“當然值得!”


    我隨著她的目光看去,狐妖探花縱馬遊街,人類狀元彬彬有禮,花妖侍女一伸手,片片花瓣從天而降,簇擁著的人群都揚起笑臉。


    這樣的人間,的確很好。


    阿槐散盡的功德成為了妖族行走人間的護身符,也讓人族更加和平安定。


    在一個明媚的春日,天空降下霞光朵朵,阿槐被金光籠罩著,每一個人身上都飄出金色的光芒,湧向她。


    這一天,這片大陸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槐樹仙子白日飛升的一幕,許多妖族閉上眼睛為她祈求,希望她平安飛升。


    我簇擁在人群中看向阿槐,目光灼灼,她似乎感受到我的注視,回眸看我。


    那雙眼眸不沾染一絲情緒,就像我隻是這芸芸眾生裏,最不起眼的存在。


    阿槐,不,槐樹仙子白日飛升。


    我被困在人間。


    忘記了誓言的人,甘心在苦海沉淪。


    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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