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篇文章,也是寫給錢玄同的一封信。原信沒有署年月日,《胡適文集》的編者註明,此信寫於一九二○年十月十四日。信中引用的那句話“語言文字是人類達意表情的工具”雲雲,就更早了,是他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說的。該文載於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四號。可說是新文化運動初期的作品。


    這些,可說是胡適關於文學與文章的最初的主張。


    一九五九年,胡適已六十八歲,眼見就是古稀之齡了。五月十六日這天,有台灣大學的六名僑生代表到南港中央研究院來拜訪胡適,這些學生組織了一個海洋詩社,還帶來了他們的刊物《海洋詩刊》。交談中,胡適說:


    “大部分的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詩或畫,都是自欺欺人的東西。你們的詩,我胡適之看不懂,那麽給誰看得懂?我的《嚐試集》,當年是大膽的嚐試,看看能否把我的思想用詩表達出來;如果朋友們都看不懂,那成什麽詩?白居易的詩,老太婆都能聽得懂;西洋詩人也如此,總要使現代人都能懂,大眾化。律詩,用典的文章,故意叫人看不懂,所以沒有文學價值。我的主張,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量,第三要美。文章寫得明白清楚,才有力量;有力量的文章,才能叫做美。如果不明白清楚,就沒有力量,也就沒有‘美’了。”


    一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胡適和胡頌平聊天時說起,過去有一位朋友請他吃飯,這位朋友的兒子寫了一些詩,說是新詩吧,又帶些舊詩的樣子,已排印好,預備出版了。主人夫婦對他們的兒子很誇獎,要他看一看。他看了之後,發現這孩子寫的詩,全是不通的。他在他們家裏,他們又預備了很好的飯菜請他,怎麽說好呢?這讓胡適很犯愁。隻好說,這是孩子的老師不好,不肯好好地指點孩子的錯誤。又對主人夫婦說了下麵一段話:


    “無論詩或文,第一要做通。所謂通,就是通達。我的意思能夠通達到你,你的意思能夠通達到我,這才叫做通。我一向主張先要做到明白清楚。你能做到明白清楚之後,你的意思才能夠通達到別人。第二叫力量。你能把你的意思通達到別人,別人受了你的感動,這才叫力量。詩文能夠發生力量,就是到了最高的境界,這個叫做美。”


    這兩件事,都記在胡頌平整理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裏。將近三十年後六十八九歲的人,和三十年前三十八九歲時說的話,幾乎一模一樣。


    不光對寫作,就是一些小的事情上,也是這樣。胡適晚年曾在台灣師範大學演講,提到律詩和京劇,斥為下流。座中喜歡律詩和京劇的人聽了大為驚愕,事後梁實秋告訴他們,這是胡先生數十年一貫的看法,可驚的是他幾十年後一點也沒有改變。確也是的,無論是對文學藝術,還是對社會政治,胡適的許多觀點,一生幾乎沒有什麽改變。這有淺的一麵,也有執著的一麵,常人是難以做到的。


    胡適平日談論他人的詩文,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最愛用的一個術語是“通”字。仍以《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中的事情為例。


    一九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對胡頌平說:“韓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學生皇甫、孫樵等,沒有一個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寫通了,元微之也寫通了。在唐宋八大家裏,隻有歐陽修、蘇東坡兩人是寫通了。”


    同年三月二十七日,胡適看過《張蔭麟集》,上麵有紅色原子筆的批語。其中一條是:張蔭麟說他的譯文受林琴南翻譯的影響,這話不確切,還有一些句子不通的。對書中譯筆不通的地方,都劃上了紅槓。又對胡頌平說:“你們做文,先要把句子做通。像某君‘天道循環之’的‘之’,無論如何是不通的。”


    同年六月二十一日看了胡頌平抄錄的《唐中嶽沙門釋法如禪師行狀》後,胡適說:“中古時代,從三國末到唐朝的文章,有許多文章是不通的;因為活的文字已經死了,用死的文字來寫活的語言,所以很少能做通的。”


    以上是胡適本人的看法,再看別人對他的文章是怎麽看的。溫源寧的《一知半解》書中有篇《胡適博士》,談到胡適的文筆時是這樣說的:


    胡適的文風(2)


    胡博士的文筆,清清爽爽,受到應得的讚賞,正是文如其人。我們一想到赫克爾的文筆那麽清清爽爽,於是,可以依據物質、力和遺傳的習性來說明的簡單的宇宙機構,一下子在我們心目中出現了。我們一想到赫胥黎的文筆那麽清清爽爽,於是,人類一下子成了一種容易理解的很簡單的動物。我們一想到約翰·司圖阿特·米爾的文筆那麽清清爽爽,於是,我們一下子認識到,思想過程要靠三段論法和命題來形成。胡博士的文筆清清爽爽,值得讚賞,他的信條清清爽爽,更值得讚賞,這跟赫克爾、赫胥黎和米爾不是有些關係麽。(《追憶胡適》第103—104頁)


    胡適去世後,陶希聖在《胡適之先生二三事》中,也談到了胡適寫作的特點,是連帶思想一起說的:


    適之先生的思想與寫作的特點,一言以蔽之,就是“清楚”。把問題搞清楚,把事實弄清楚,把話說清楚,這就是他思想與寫作的態度和精神。他是平實溫和的人,但是他對待一個重大事件,立場堅定,態度明白,語意清晰和嚴謹,斷乎沒有一點含糊。他無論什麽場合,一片談話,一篇演講,輕鬆時有意義,有興致;嚴重時也有立場,有風骨。昨天中央日報社有這樣的話,“胡先生在學術上不立異,不苟同;不自立門戶,亦不沿門托缽”。我以為是恰當的。今天要評判胡適之先生,最低限度是把這一位思想、文章和行事明白清楚的文學和哲學大師,說得明白清楚,不要作浮濫的標榜,或是籠統的攻擊,尤其是歪曲的附會。(《追憶胡適》第119—1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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