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後。


    十二月初的溫度已經很冷了。


    天空朦朦朧朧開始飄起細雪,一點一點晶瑩潔白的雪花落在黑色的傘麵上,隨著人的走動,就這麽蓄了薄薄一層,像灑在巧克力上的糖霜。


    六神凜撐著傘,又去禪院家走了一趟。


    她的姿態並不著急,甚至稱得上閑適,就像午後散步般神情放鬆地來到深山之中的宅院,手上還提著一個粉色的甜點袋子,好像來之前還去了趟甜品店。


    雪天太寒,人總想著窩進溫暖的房間裏烤火,門口的侍從撣落身上的瑩白細雪,看著麵前空寂的、鋪上薄雪的青石板路,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最近太平靜了。


    即將到春節,咒靈也少了起來,很多人閑餘的時間變多,人也平和了。


    晚上去拉上朋友喝點酒吧……剛好沒什麽事。


    他漫無邊際地在腦中決定了要去做什麽,而後突然被一道悄無聲息的問詢拉回了思緒。


    “請問……”


    麵前突然出現一個撐傘的人影,侍從恍惚看去,困意頓時醒了大半。


    他完全沒注意到這個人到底是怎麽來的,但實力強大的大人物見了不少,侍從也還算鎮定,直到對方抬起頭。


    來者披著一件及小腿的黑色風衣,往上是黑白撞色的長圍巾。


    她的黑發乖順地垂在腦後,金色的眼睛如閃爍光輝的昂貴黃鑽,看人的目光總是透出一點明顯的冷淡。


    侍從來得晚,沒見過這張臉,但是他聽說過咒術界人形天災六神凜的經典配飾——


    也就是現在,掛在麵前這個女人左耳上的淺藍色陶瓷珠耳墜。


    侍從瞳孔地震,一顆心瞬間就懸了起來。


    “六神……”他咽了口口水,勉強找到理智,說話的聲音卻在發顫,“您……您要拜訪禪院的話,還請稍等片刻,我去通報……”


    六神凜甚至很是好脾氣地搖頭:“我隻是想請問,三百三在嗎?”


    她現在正常地有點詭異了,侍從忙不迭點頭:“在!在的!直哉少爺今天沒接任務,三百三大人絕對在——”


    “那就行。”


    不等他說完,六神凜一腳踏進禪院家的大門,侍從眼睜睜看著禪院家引以為豪的封印跟死了一樣沒發出半點動靜,而她看起來就像回家一樣自然。


    不是……這不對吧?


    六神凜的咒力什麽時候在禪院家做過登記了?她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家夥嗎?


    裏麵水太深,侍從不願細想,隻好裝聾作啞地假裝自己沒看見。


    怪不得不要通報呢……合著根本就沒必要是吧。


    循著記憶,六神凜一路走到禪院直哉的院落。


    他居住的院落布置相當好,院子很大,院牆的位置還有一排如今掉光了葉子的梨樹。


    梨樹上總能隨機刷新出奶牛貓,三百三特別喜歡在上麵上躥下跳,但是最近兩周,梨樹格外寂寞。


    這兩周,三百三忙碌卻萎靡,禪院直哉看著總感覺小貓好像生了什麽大病,又或許隻是天氣轉冷,它沒有精神。


    可是不應該。


    往年的三百三雖然也會在冬天變得懶散,可斷然不像這個冬天一樣反常。


    小貓來打擾他的時間大大減少,貓本身卻沒離開禪院家,反倒是開始頻繁跟禪院扇的兩個女兒來往。


    兩個女兒,還是雙胞胎,一個毫無咒力是個廢物,一個天賦不高,去年覺醒的生得術式也相當一般。


    禪院直哉真不明白,這種他都不屑於看一眼的廢物有什麽值得三百三關心的。


    但轉念一想,三百三就是喜歡幼崽,大多數的奶牛貓都喜歡幼崽。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他坐在庭院裏看著院牆旁邊一排光禿禿的梨樹,看見梨樹的枝頭慢悠悠地積上了細雪,聽見耳邊的風冷淡地裹著雪花吹拂,一點細雪落在盛著熱茶的杯子裏,小小的瓷杯中氤氳開一層小小的波浪。


    他盯著那點杯中的波浪,心中突然覺得有些寂寥。


    那兩姐妹……到底有什麽過人之處?


    反正閑來無事,去瞧兩眼也沒什麽所謂。


    結果才出門,禪院直哉登時瞳孔一縮,腳步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六神大人?!”


    等等……他眼花了?六神凜來禪院家怎麽沒人通報?!


    她要去找家主嗎?看著不像……她過來了!


    禪院直哉很少手足無措。


    六神凜撐著傘走過來,平靜冷淡的神情和多年前見到的那一眼完全沒有差別,九年的時間好像沒辦法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禪院直哉漫無邊際地想:


    總不會是來找我的吧?


    六神凜踩著地麵的薄雪,就這樣在他麵前停下。


    “禪院直哉。”六神凜看著他,“你要去做什麽?”


    很奇怪啊,真的很奇怪。


    六神凜來到禪院家,見他正往外麵走,隨口問了句他要去做什麽。


    ……真的很奇怪啊,尤其是這個開口問詢的人還是六神凜的時候。


    禪院直哉對過往的記憶中,比較明晰的片段不過寥寥,其中有一段記憶就是——


    六神凜來禪院家,是不請自來,旁人攔都攔不住。她隨處閑逛,見他在自己院子的廊道看著院景吃午飯,她便坐下來堂而皇之地要求了一頓。


    禪院直哉讓侍從給她上了餐,她說不吃生的……中間波折了一下,最後的結局是廚子死了,六神凜還找他要精神損失費。


    雖然這種東西聽起來就很鬼扯,但當時禪院直哉的想法和現在也沒什麽差別。


    他覺得弱者必須要服從強者,六神凜不滿意,殺了就殺了;錢也是小事,她要就給了;甚至這些事情連家主都不用請示,彼時年紀尚小的他就可以做決定。


    ——就這麽簡單。


    這麽一想,好像六神凜這個人確實很莫名其妙。


    如果接下來她說自己其實是來禪院家蹭一頓飯的,禪院直哉也被不會覺得有什麽所謂。


    他張了張口,有些複雜地說:“扇叔父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我打算去看看。”


    六神凜問:“你關心她們?”


    禪院直哉心想:怎麽可能?


    其實也就是個消遣……就像三百三是六神凜的消遣,而他是三百三的消遣那樣,那弱到和螻蟻沒什麽區別的兩姐妹就是他的消遣。


    大多數時間拋之腦後,想起來則過去看上兩眼,說點不中聽的吉利話,順道把三百三撈回來。


    但對上六神凜的眼睛,禪院直哉話到嘴邊,又勉為其難改了口,把“消遣”二字咽了下去:“也就……無聊罷了。”


    “那好。”


    六神凜點頭,漆黑的傘麵微微朝著一側傾斜,上麵的落雪就碰撞著滑下來,他聽見她用一種討論天氣的輕描淡寫說——


    “我也去。”


    禪院直哉:“……”


    她果然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來別人家就為了看兩個無關緊要的邊緣小孩。


    *


    禪院直哉帶著六神凜,金發少年走在前麵,感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這種感受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禪院直哉走到任何地方都有人捧著,他心安理得地高高在上,唯有在六神凜麵前不行。


    覺醒當天的事情已經成為他心中無法忘記的烙印,怎樣也抹消不了。


    六神凜。


    他腳步微頓,不甘心就這麽靜默地走著,於是狀若不經意挑起話題:“那對姐妹住的地方偏,要走一段路才能到。”


    “嗯。”


    沒了。


    她好像不是很有聊天的欲望,一瞬間,禪院直哉的心比這雪還要涼。


    冷淡的態度足以說明很多事情,禪院直哉的嘴快腦子一步:“女人還是要賢良淑德一點比較好,雖然你……你的實力沒問題,但男人肯定是喜歡更……更……”


    他突然卡殼,腦子終於跟在嘴的後麵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東西。


    “……”他默默住了嘴。


    禪院直哉習慣性點評倒貼上來的女人,現在連自己死後埋在哪裏都想好了。


    六神凜看向他,冷不丁問:“你是不是經常性點評別人?”


    禪院直哉想說沒有來裝一下,可他的嘴卻像是被ai接管的家用電器般,在感知到“問題”時自己打開了電源開關。


    “想對我投懷送抱的女人不少,家族也安排了不少,賢良淑德倒是沒錯,沒一個我看得上的。”


    “為什麽?”


    “實力、背景、要不就是長得難看……”禪院直哉驚恐地捂住嘴,可他的話還是喋喋不休地被吐露出來,“我根本就看不上,既然看不上,為什麽要娶?”


    “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六神凜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向他。


    很難意會那種目光中包含著怎樣的千言萬語,但如果魂歸九泉的靈魂能夠回來現世,在六神凜手底下強製退出地球ol的老橘子們對上這樣的目光,一定一眼就可以回想起臨死前的親切生活。


    封建糟粕,禪院直哉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封建糟粕。


    他輕率又直接地貫徹了禪院的理念,出淤泥而全染,整個人已經和這片封建大家族密不可分。


    但似乎本性上又有點不太一樣。


    和那種純然應該被人打從心底裏厭惡的角色不一樣,禪院直哉隻是令人厭煩。


    ……為什麽?


    六神凜觀察著他,但一段雪路的距離不夠她看出原因。


    直到禪院直哉停下腳步,在兩姐妹的院門口站定。


    院子可比他想象中的熱鬧多了。


    少說五十隻奶牛貓趴在院牆上,毛茸茸的黑白色就像給院牆披上了毛毯。


    三百三叼著一條顯然質地極好的藍色毯子,費勁吧啦地要一個還沒有成年人大腿高的半長發小女孩接住。


    因為叼著毯子,三百三聲音含含糊糊的:“這細唔重直哉辣扒拉的亂吼毯毯……”


    跟三百三互相折磨多年,禪院直哉何其敏銳地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這是我從直哉那扒拉的暖和毯毯。


    禪院直哉登時就氣笑了。


    女孩剛把毯子接住,感謝的話還沒說出口,六神凜就見禪院直哉大步走過去,一把拎起三百三的後頸皮,整個人怒氣衝衝。


    “我說為什麽這毯子看著眼熟,三百三,你幹得好啊!”


    女孩一瞬間瑟縮,後退了兩步,屋內又跑出來另一個紮著單馬尾的女孩。


    “一條毯子而已,你至於嗎?”奶牛貓反手給了他一巴掌,“你又不缺這一條,斤斤計較!”


    六神凜看到這裏,原本是打算站在奶牛貓這邊的。


    禪院直哉更生氣了,聲調都提升八個度:“我斤斤計較?你自己說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衣服、被子、炭火……扇叔父的女人和孩子他不想管,你倒是管上了,還盡從我的這裏拿東西!”


    聽到這話的兩個女孩慢慢漲紅了臉,其中一個瑟縮地躲在了單馬尾的姐姐身後。


    兩個女孩謹慎地沒有加入戰場,而三百三的叫聲也憤懣起來——


    “真希真依的母親病倒了,晚上需要蓋厚一點,我先拿你的東西應急又怎麽了!我還是有道德底線的好貓,後來不是都給你買了替代品嗎?”


    院牆上的貓貓也在為三百三開脫:“是呀是呀,三百三拿了你一條毯子,以前不是也給你買過新的毯子嗎?”


    禪院直哉伸手一指禪院真依懷裏的藍色毯子:“可那條毯子就是你給我的!”


    “……”


    沉默一瞬,三百三反應過來,啐他:“買新的不就行了?多大點事啊混蛋!快放手!這種威脅小貓咪的行為難道很光彩嗎?!”


    禪院真希直麵一人一貓的爭吵,大喊一聲:“你們不要再吵了!”


    女孩猛得地看向喜提黃毛的堂哥:“你要是不情願,我後續會把這些東西都還給你的。”


    這話說得很堅定,好像這不是一個緩兵之計,而是一個還未到來的事實。


    場麵靜默了一瞬。


    禪院直哉冷靜下來,“不用了。”


    他別過頭:“本少爺可不會接受已經被別人用過又送回來的東西。”


    三百三跳到女孩身上拍拍她的肩膀:“你就放心吧,這家夥再怎麽說也是我們貓貓看著長大的,不老實?打兩頓就老實啦~”


    誰是教師職業道德滿分的小貓咪?


    ——當然是它三百三啦!


    六神凜看到現在,突然就明白了。


    ——有奶牛貓看著,雖然禪院直哉還是個顯而易見的封建餘孽,但至少多了幾分不明顯的人味。


    真的十分不明顯。


    禪院真希漲紅了臉,迫於無奈地接受了他作嫌棄姿態“施舍”的贈予。


    三百三猛得扭頭看向禪院直哉。


    “你能長成這樣,得對我千恩萬謝!”


    禪院直哉反啐它:“滾!”


    又挨了一爪子。


    見事情了結,六神凜這才撐著傘走進去。


    “三百三。”她剛喊一聲,就見小貓虎軀一震,直愣愣地僵住了。


    院牆上的小貓倒是頓時激動起來,瞬間撲下來圍在她的身邊喵喵叫


    三百三小心翼翼地轉身,這是禪院直哉第一次在這隻貓的臉上看見如此人性化的諂媚笑容。


    “飼、飼主……怎麽啦?”


    六神凜鼓掌:“你為教育事業真的付出了不小的努力啊。”


    三百三謙遜道:“哪裏哪裏……”


    “那麽,能不能解釋一下,你為禪院直哉重新買物品的錢,是從哪裏來的呢?”


    “……”


    沉默,是今天的禪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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