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一閉,人死了。眼一睜,人又活了。


    上一刻才心髒破裂而死,這一刻卻躺在自己的床上,成為了十年前的自己。


    換做任何人遇到這種事,大概都要不可置信地掐自己兩下,迷茫彷徨幾刻鍾,然後不知所措,抑或者感激上蒼垂憐,豪言壯語一番,發誓要補償情人親人,再咬牙切齒放出狠話來要讓仇人後悔降生於世,最後仰天長笑壯懷激烈,暢想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放眼四海誰是敵手的美好人生——


    可他隻是眨了眨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便一如平常地坐起身來,下了床,走到明亮的落地鏡前,開始打理衣冠。


    死又如何,活又如何,他依舊還是……宮九。


    從始至終,都是宮九。


    來自海外的上等貢品琉璃鏡中分毫無差地映出了豐神俊朗的青年,可他的表情和動作卻平添幾分詭異——他正好似撫摸著情人一般、陶醉地撫摸著自己完美無瑕的臉龐,表情蕩漾、眼神迷蒙。


    良久,宮九才清醒過來,隨即半眯起了雙眼,無聲地歎息道:宮九啊宮九,你竟然沒死,還回到了過去……


    禍害遺千年,這話果然不假。


    可是為什麽還要活著呢?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宮九慢慢地放下了手,完全從不清醒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就仿佛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回憶起他的失敗和死亡,宮九逐漸銳利起來的雙眼中壓抑著無窮的狂暴和瘋癲,他定定地凝視著鏡中年輕了十歲的自己,腦海中卻是雷鳴一般轟然作響——就在“上一世”他被殺之前,宮九已經知道了當年母親身死的真相,那麽多年的自我壓抑幾乎要將他生生逼瘋,全靠心中最堅定的信念和仇恨,他才支撐了下來……他想報仇,想證明自己,更想站在眾生之巔,把天下人都踩在腳底——而這一切的動力,最初都來源於他的母親。


    可宮九萬萬沒有想到,最後的結局竟會是那樣的,他對生身父親二十餘年的仇恨原來全無意義,而他所苦心謀劃多年的問鼎天下的大計也好似玩笑一般地被破壞了,就連他自己也因為女人的背叛死在了陸小鳳的手裏……他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笑柄!他的人生、他的驕傲和他那令人不齒的隱秘全成了別人的傳說、故事裏的裝飾品,而他的成就也隻是妝點了那個名為陸小鳳的人的輝煌的一生……他被人憤恨,被人不齒,被人背叛,被人嘲笑,甚至於……被人憐憫,他根本就已一無所有。


    宮九一時間隻恨得渾身發抖,滿腔的怒火無處宣泄,他忽而就有了一股衝動,想要用自己的雙手去把自己的胸腹撕裂開來,生生地掏出自己的血淋淋的心……額上滴下了冷汗,此時宮九隻能咬緊牙關,死死地握緊雙拳,去努力抑製他那刻入靈魂裏的暴虐的衝動。


    “九哥,九哥……你在房裏嗎?”便在此時,銀鈴一般清脆的聲音從不遠的院子裏傳來,仿佛帶起了一陣歡快的風,也打破了房中正在醞釀的風暴。


    宮九渾身一震,猛地睜大了雙眼,心髒撲通撲通、仿佛想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複又緩緩地吐了出來,宮九這才稍稍平複了一些,而後他鬆開緊握的雙拳,眉目微挑,語調自然地應道:“我在。”這話說著,他從表麵上看已完全恢複了正常,又成了那個白衣翩然、風采懾人的宮九……可這世上,豈非隻有一個宮九?一個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兩麵,那麽宮九,又豈非就是一個怪胎?


    宮九冷漠地望著鏡中的那個人,那神態,倒像是在看著另一個人。


    有歡快的腳步聲遠遠而來,還夾雜著銀鈴一般的笑聲,便是宮九聽在耳中,心裏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期盼。


    下一刻,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就旋著一陣桃花的香氣闖進了房裏來,笑吟吟地背著手、歪著頭,說:“九哥,船已經備好了,穆叔在等你呢,別光顧著打扮了。”說著靈動的雙眼骨碌碌一轉,又伸出嫩白的手指拽住宮九的衣擺,邊搖晃邊說:“對啦九哥,你回來的時候可不要忘了給我的禮物,不然我可要生氣的。”


    宮九從頭至腳細細地把小姑娘打量了一番,眉目間帶著細微的懷念神色,片刻後才微微頷首,用手指戳著小姑娘的額頭,說:“知道了,你個饞嘴的小丫頭,不就愛吃牛肉幹麽,九哥走到哪兒都給你買,帶回來保證夠你吃一年的。”小妹還是那個小妹,也隻有她,從始至終都沒有背棄宮九,無論是哪個宮九,她都不嫌棄。這樣想著,宮九的心裏忽地便生出了一股暖流,淡漠的神色中也多了一分柔和。


    小姑娘頓時笑得隻見牙不見眼,歡快地說道:“就知道九哥最疼我了。”


    宮九也笑了,笑容裏帶著幾分縱容,語氣熟稔地問道:“小妹最喜歡誰?”這個問題,每次他出門的時候都會問。


    小姑娘一下子蹦了起來,仿佛帶著一陣風,直接就蹦到了宮九懷裏,坐在仿佛天生就是為她準備的臂彎裏,眼中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彎起嘴角,大聲說道:“最喜歡九哥,小妹最喜歡九哥了!”每次都是這個答案,從來也不會改變。


    宮九頓時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心中鬱氣消散不少,他熟練地托著小姑娘,穩穩地邁步走出房外,淡笑道:“小丫頭,輕功有長進啊,卻是越長越重了。”隨即不等小姑娘露出得意又懊惱的神情,便轉而問道:“九哥這次出島,帶幾個漂亮的姐姐回來陪你玩,小妹覺得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小姑娘大力地搖著頭,憤憤地嘟起嘴,說:“才不要什麽姐姐!誰也不能跟我搶九哥!”小姑娘明亮的眼睛裏泛出怒意,還帶著強烈的獨占欲,與此同時,她白嫩嫩的小臉也皺了起來,就像熱騰騰、新出爐的包子。


    “九哥誰也搶不走,”宮九依舊笑著,卻是眼神悠遠,說:“九哥最喜歡的,永遠隻有小妹。”


    一摸一樣的對話,一字不差,一如當年。


    此時朝陽還斜斜地掛在海上,溫和的金光灑在兄妹兩人身上,小姑娘坐在宮九的臂彎裏,一隻手環在宮九肩上,另一隻手把玩著宮九頸上穿線掛著的一塊玉石,大眼睛眨啊眨的,長長睫毛的陰影打在肉嘟嘟、粉嫩嫩的小臉上,嘴裏還嘰嘰咕咕地說著話。


    宮九抱著小姑娘一路往碼頭走去,煩躁的心就那樣平靜了下來,臉上的笑意更真了幾分:小妹,這世上值得我相信的人,也隻有一個你……隻有你,在最後的最後,還願意站在我身邊,和天下人為敵,與我同生共死。


    去碼頭的路不長,一會兒就到了。小姑娘隻得從宮九的懷裏蹦下來,那不舍的樣子好似希望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


    這樣生動的表情落入宮九眼中,仿佛讓整個世界都生動了起來。宮九笑著上了船。


    “九哥,九哥,要早點回來……”小姑娘又蹦又跳地揮著手,看著那華麗的大船漸漸遠去,甲板上白衣男子的身影也化在了朝陽的清輝中,隱隱沒沒地漸漸看不清了。


    海水好似一塊蔚蔚美玉,朝陽暈開在流波裏,仿佛無盡的金子碎在這水波當中。站著吹了一會兒鹹鹹的海風,直到那島嶼消失在眼前、消失在了天邊,宮九這才慢慢地轉身回到了船艙裏。


    宮九並不是他的本名。他本是當朝太平王的世子,過目不忘、資質卓絕,什麽武功都能一學就會,更兼心機深沉、智計百出,是真正的絕頂奇才。


    然而那一年,太平王的小世子才十歲。那一次他因為貪玩,在他父王的書房中巨大的書櫃後麵睡著了,迷迷糊糊醒來時卻窺見他的母妃渾身浴血地死在了父王懷裏,從此他便也沒有了童年,從此便也有了宮九。


    太平王對外宣稱王妃因產女而逝,卻不知最後那一幕被他的兒子看在了眼裏。在往後的歲月裏,母親的死成為了宮九心中解不開的死結,他的性格越發扭曲,在人前是睿智果斷,人後則是心狠手辣,暗地裏卻以受虐為樂,似是想以肉體上的痛苦來緩解他心裏的無時不在發作的毒瘡。


    後來太平王世子年少離家,拜了南海外神秘島的島主吳明為師,從此以宮九為名,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建立了屬於他的極為龐大的勢力網,隻盼有一日能一飛衝天,登極九霄,同時將太平王打落淤泥之中,為母報仇……可就在最後一環的計劃裏,他死了,因為一個女人,死在了陸小鳳的手裏。更因命運的捉弄,讓他在死前得知了母親之死的真相,憾然而逝。


    “沙曼……沙曼……”宮九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著這個名字,“這次出島,我就會把你帶回來……”


    十年,沙曼曾陪伴宮九整整十年。“十年裏你對我不假辭色,卻一遇到陸小鳳就倒貼了上去……”宮九思及過往,好似餓狼看到了獵物一般舔了舔嘴角,掛上了一個有些瘋狂的笑容——“我還是會把你帶回來的,我的好沙曼。你不過是我的玩物而已,這一世還很長,我們可以慢慢玩……”


    坐在整潔明快的船艙裏,窗外是蔚藍的海天一色,耳邊是浪擊船身的沙沙聲響,宮九的神情微微有些茫然,腦海裏又回響起了小妹的那一聲聲不舍的呼喊——“九哥,九哥……”


    “九哥永遠是最完美的……”宮九低低地呢喃著,他正握著一把精致的小刀,神情很是溫柔,慢慢地用尖銳的刀刃在手背上劃下,看著皮肉緩緩破開,鮮豔的血一點點滲出來,然後越積越多,滑過肌膚,滴在雪白的桌布上。


    鮮血、疼痛。是最美好的景致,最銷魂的體驗。


    宮九眼中帶著幾分迷蒙之色,看著那純白之上越發濃豔的鮮紅,良久才打了個激靈,舒爽地呼出了一口氣,而後慢慢抬起手來,細細地欣賞了一番自己那骨節分明又白皙修長的手指,然後才把目光移到那血肉模糊的手背上,低下頭,用舌尖細細地描摹著傷口的形狀,一點點地把新鮮的血液舔淨,品味那鹹腥的、帶著些誘人味道的血,自己的血。


    沒過多久,傷口便不再流血了,皮肉開始收縮,結起了一層淡褐色的痂。常人怕要一個月也難好的傷勢,放在宮九身上,大約隻用兩天。等船到岸時,這傷口就會不存在了,仿佛從來也沒出現過。


    宮九淡淡地笑了笑,而後十分熟練地執起一方白帕子,拭去了手上殘餘的血跡和唾液,又將匕首擦淨收回鞘中,利落地藏入袖中。


    這一次品位痛苦帶來的歡愉,卻讓宮九有些的失落,不盡興,卻不是意猶未盡,倒似味同嚼蠟,無甚新意。


    終究還是,變了。心變了,人又怎能不變?


    宮九微微歎息,隨即又豁達地笑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生一回,何不趁機去找些新樂子?


    “少爺,膳食已經準備得當,現在可需傳膳?”平板恭謹的聲音從門外十步遠處傳來,這是宮九定下的規矩,除非他有令在先,否則下人們誰也不準靠近他房門十步內,違令者死。


    這都是因為宮九那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


    聽到問詢,宮九微微抬眼,很淡然地將手中染了血的白帕子扔入火盆,又將桌布也扯下來一起扔了進去,這才緩緩地應了一聲:“傳。”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開門進來,身後還跟著四個托著餐盤的妙齡少女。看到火盆裏燒得還剩下一截的桌布,那中年人沒有露出半分異色,他手中正捧著一塊嶄新的白色桌布,熟稔地走上前將桌布鋪開來、抹平,而後麵無表情地指揮侍女們擺好菜肴。


    宮九平靜地點點頭,說:“麻煩穆叔了。”


    “少爺客氣了。”那穆姓的中年男子恭謹地躬身後,又帶著侍女們退出了船艙。


    穆叔……坐在飯桌前的宮九驀然想起,穆叔本是跟在他母親身邊的忠仆,從小看著他長大,母親死後更是盡力為他做事,宮九待他向來親厚,兩人相處猶如叔侄,甚至連宮九那最難以啟齒的秘密也沒有瞞著穆叔。前世穆叔死在幾年之後的一次意外中,當時宮九也是頗為傷痛的,但這時宮九卻是在想,母親的事情穆叔應當也是知道的,可前世卻從未與他提起,究竟是死得太突然來不及說還是另有原因?宮九敲了敲桌子,眸光微暗地想了一會兒,這才拿起筷子,若無其事地開始用飯。


    看來這一世……大概會很有趣。宮九滿意地笑了,人生的樂趣,豈非就在於不斷的探索未知的奧秘?


    將前世的瘡疤一道一道地揭開,讓膿血流盡,方能真正痊愈。重來一次究竟是上天的恩賜還是玩笑,又有何所謂?放眼未來,而非拘泥於過去,把握好這天賜良機,而非忐忑惶恐躊躇不前——這,才是他宮九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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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九的眼神越發明亮了起來,他已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像此時這般冷靜地活著並思考了。前世死前,他已幾近瘋癲……可誰又能說清瘋癲與理智的界線?


    海船破浪而行,不出幾日,便可至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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