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後苑的一處抱廈裏,淩晨落了點初雪,現已停了,常青的柏樹凝了層薄霜,剔透玲瓏,遙遙望去,瓊樓玉宇都染了白,孤雁高飛,更覺宮苑幽深。


    “君子應處木雁之間,當有龍蛇之變。”靜儀書屋的東側開了半扇錡窗,晏淮瀚站在窗邊,手背在身後。


    元知酌靠坐在官帽椅上,她麵前攤開了本《莊子》,低垂的視線懶懶散散,“順風而倒,遇牆則靠,在君子身上叫做審時度勢,在小人身上就叫兩麵三刀,看來做人做事確實有大學問。”


    含譏帶俏,每一個用詞都綿裏藏針的。


    晏淮瀚聞言搖搖頭,轉過身朝著她解釋道: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以鈍示人,以鋒策己,藏鋒慰忠骨,出鞘鎮山河。而小人卻正好相反,麵結口頭交,肚裏生荊棘,寬以待己,嚴於律他,既無大局,也無國家。”


    元知酌眼光蕩漾,上位者的睥睨很是輕慢,描妝傅粉的臉上極具攻擊性,她輕飄飄地打量他,“那晏學士是君子還是小人?”


    瀲灩浮沉,萬重冷霧,桌案上的青燈起,玲瓏似月。


    晏淮瀚唇角的笑勾起,他稍稍低了些頭,以示謙卑,“臣苦讀經書,誌在君子,而身在路上。”


    隻是元知酌瞧著他,愈發覺得他這副模樣像是鼠輩——花言巧語,擅討人心。


    爐嫋殘煙,元知酌啜壺斟茶,捏著琉璃花神杯的杯座轉了轉,水中茶葉在燙水裏旋轉開來,伸展的姿態像是起舞的絲綢,又韌又柔。


    她啜飲了一小口茶水,低低笑道:“不愧是陛下麵前的紅人,就是連我也要被晏學士哄了去。”


    忽而,她放下手裏的琉璃花神杯,話鋒一轉,“晏學士上回給我送來的《繁華夢緲圖》我很喜歡,隻是還未來得及掛起,尋了很久也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想來是無緣,明日我差人給你送回去。”


    晏淮瀚笑得恭維,擺手一副可惜的做派,“娘娘喜歡便留下,左右在微臣手裏也是蒙塵。”


    元知酌眸底的情緒很淡,隻是天氣不明朗,室內折不進多少日光,襯得她眉眼沉沉,“怎會蒙塵?晏學士城東的字畫店生意火熱,想必比有緣的客人多的是,你不妨多些耐心為它尋一個好主人。”


    送出去的禮被退了回來,臉麵說實話有些掛不住,但再多推辭些什麽反倒怕惹得人不喜,晏淮瀚也是人精,他的腰彎得更低,


    “娘娘所言極是。”


    元知酌臉上笑意很輕地浮了一下,看著他身後的滿園荒色,“今兒個功課也差不多了,晏學士不妨和我講講民間《鬼荒腔》的來曆。”


    “這——”晏淮瀚身形一頓,紅衣官袍下的軀幹有些僵直,笑得很幹,“娘娘——怎麽會知道這個?”


    她話輕輕,如是沽了南山落梅般的清潤,“《鬼荒腔》早就在市井裏傳唱開了,連四歲孩童都會唱,我不過對它的典故好奇,估摸著也隻有晏學士你才能講的生動明白。”


    說完,元知酌攏著狐裘,騰身到一側的美人椅上。


    原本的美人椅就在桌案後麵,但是後來被遲奚祉撤到了窗戶旁邊,他說功課要有功課的樣子,多大的架子才能躺著聽課,所以不允許元知酌功課的時候躺著聽。


    元知酌懶懶散散地躺著,端過熱茶不急不緩地喝了口,捏著點心道:“晏學士放心,凡事我兜著呢,今日功課完成了陛下便不會追究了,況且就算哪日你犯事入獄了,我會定是會去看你的。”


    後半句她過去好像承諾過一模一樣的,隻不過今日話裏的味道不一樣了。


    “蒙娘娘抬愛。”晏淮瀚笑應下,他將小桌上自己的書本合上,又收起幾份剛交上的功課,“娘娘且容微臣喝口茶水再講。”


    ——


    兩個時辰過去,抱廈外來了人請元知酌到乾寧宮用膳,故事恰好結尾,晏淮瀚收起自己的東西跪安後便準備離開。


    元知酌隻身未動,依舊懶懶支著眉骨,盯著他跨出門的背影,麵色有些玩味,抬高音量朝他囑咐道:“今日路滑,晏學士回去小心點,不要禦前失蹄,摔了馬不要緊,您不要落下來了。”


    晏淮瀚察覺到了絲絲不對勁,但他又想不出來合適的緣由,皺起的眉頭還回身作禮的一刻舒展,麵上依舊帶笑,“多謝娘娘關心,微臣告退。”


    ——


    和遲奚祉用過午膳後,元知酌便被他留在了乾寧宮小憩。


    她倒是無所謂,在哪裏休息都是一樣的,隻不過心境不一樣而已。


    遲奚祉在禦書房內批閱奏疏,元知酌趴在他的懷裏,看著他翻閱一本接著一本的奏疏,時不時出聲和他搭著話。


    偶爾來人述職或是稟報公務,講的時間久了,元知酌聽的煩了就想讓人閉嘴,她想要走,可偏遲奚祉又摁著她的腕骨不讓她動。


    無奈,她走不了,就隻能讓底下的人走了。


    元知酌便攀上遲奚祉的肩頸,紅唇緊緊貼著他的耳際,沒有骨頭似的和他挨肩擦臉,用一種似嬌似媚的腔調勾著他,“陛下,這人講得好囉嗦呀,像是念咒一樣,你快讓他下去。”


    效果當然是意料之中的好。


    遲奚祉吻掉了她的口脂,替她擦掉唇角的津液,輕飄飄的一個抬手便讓殿內安靜了下來。


    他輕喘著氣低頭,充滿欲念的眼神緊盯著她,問道:“滿意了?”


    元知酌趴在他的懷裏咯咯笑著,一雙漂亮的杏花眸像是落了春雨般得意。


    同床共枕這麽久,她知道遲奚祉吃哪一套,隻不過平時她懶得伺候罷了。


    元知酌圈著他的一隻手,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聊天,可遲奚祉到後頭就變得敷衍起來了,他忙政務時真的專心。


    元知酌在他懷裏換了個姿勢,往前湊想要看看他到底在看什麽。


    遲奚祉分出神,扶著她的腦袋,“別亂動,擋住朕了。”


    掃了一眼,元知酌輕哼了一聲,覺得沒意思,她折回身就打算拿矮櫃裏的印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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