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顧嶼淩和江鎧表明態度,表示說要向他們和盤托出之後,阮阿麗又陷入了幾分鍾的沉默。


    顧嶼淩等得有點兒沉不住氣,剛想要開口催促,江鎧伸手,不動聲色地用手肘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顧嶼淩立刻心領神會,耐住性子繼續等。


    果然,幾秒鍾之後,阮阿麗忽然抬頭,目光看向江鎧,請求道:


    “江警官,可以給我一支煙嗎?”


    江鎧點點頭,拉開抽屜,裏麵放著一盒煙和一隻打火機。


    江鎧幫她點上煙,遞了過去。


    接過煙,阮阿麗狠狠地吸了兩口,又停住了,呆呆地看著猩紅色的煙星一點點行進,煙灰一點點聚起。


    她的唇角微微向上彎了彎,再說話的時候,聲音顯得格外蒼涼:


    “像我們這樣偷渡來到這裏,還淪落到當了舞女這地步的人,誰的背後不是背了一筆爛賬。要麽是家裏實在太窮,在家鄉實在活不下去了。要麽就是犯了事,逃出來避禍的。所以,在我們這種人之間,好像達成了一種默契,誰也不打聽誰的過去。在一起工作的時候,也要盡量保持距離。


    那個你們在赤金山發現的女孩,她跟我說,她在家鄉的名字叫黎雪嬌。在紅色天鵝絨的所有舞女當中,我們倆算是比較投緣的,能在一起說一些心裏話。這一點,我並沒有騙你們。”


    說完,她看了顧嶼淩一眼,似乎是想要為自己辯白。


    “但是你很肯定地說你不知道她叫什麽。”顧嶼淩毫不留情地戳破。


    阮阿麗覺得有些難堪,低頭垂下目光,頓了一下,接著說:


    “其實,雪嬌當晚被客人帶走之後,我一晚上都沒有睡著。從半夜三點開始,我給她打過好多次電話。剛開始是沒人接聽,後來再打,就變成了無法接通。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知道雪嬌一定是出事了。果然,第二天在紅色天鵝絨,到了該報到的時候也沒有見到她,我就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她十有八九已經死了。”


    “就算是電話打不通,聯係不上,也不應該直接跳到死的結論上。你為什麽如此篤定,黎雪嬌死於非命了呢?”


    顧嶼淩的問題似乎勾起了阮阿麗心中最恐懼的記憶,她渾身都僵住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血管裏的血液都已經不流動了。寒意從裏到外,一絲絲地順著皮膚的毛孔向外散。


    她哆嗦了一下,忽然眸光收緊,眼睛裏流露出凜冽的殺氣,話從牙縫裏迸出來:


    “因為,那個帶她走的人,是李衝!”


    “李衝?”江鎧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一下子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這個人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


    “他是惡魔!是變態!殺人犯!”她嘶啞著聲音,哽咽地大吼,她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


    顧嶼淩近乎於震驚地看著阮阿麗的眼中流露出的激烈的仇恨和恐懼,她等了幾秒,看她情緒稍稍平靜了一點兒之後,才繼續問:


    “關於李衝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阮阿麗安靜下來,臉上的表情變得訥然,眼神中的仇恨和恐懼,被痛苦、愧疚、怯懦和躲躲閃閃所取代,她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古怪又陌生:


    “因為三年前,他殺了我的一個姐姐。”


    “三年前?”江鎧警覺地問,腦子裏迅速地開始在未破懸案的相關資料當中搜索著可能相關的案件,“也是在濱城發生的嗎?那個女人也是紅色天鵝絨的舞女?”


    “不。”阮阿麗痛苦地搖了搖頭,“是在海市的一個酒吧,名字叫‘緣來緣聚’。”


    她歎息了一聲:


    “這個酒吧現在還存不存在,我都不知道了。”


    “那好,”江鎧利箭一樣的目光直視著她,“阮阿麗,把你所知道的,全部都告訴我們。就從海市的這件案子開始說起吧。”


    ***


    記憶的卷軸次第展開,時空驀地變幻,阮阿麗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自己工作的地方。


    關於那段日子的記憶,好像沒有白天,背景基本上都是如墨一般的夜色。空氣是濕潤潤的,迷幻的霓虹燈在夜色的籠罩下迤邐伸展。地上是青石板路,在夜間泛著獨特的光亮色澤。


    整個酒吧街人氣最旺的,就是緣來緣聚酒吧。


    “緣來緣聚比不得紅色天鵝絨,來這裏的客人很直接,基本上都是衝著更露骨、更粗俗的豔舞來的。用文雅一點兒的說辭,瑛姐是緣來緣聚的領舞,說直白一些,就是那裏的頭牌。瑛姐人長得漂亮,是那種一打眼就很吸引人的大美女。好多客人都是來捧她的場的。”


    阮阿麗輕輕歎了一口氣,唇邊浮起一抹譏誚的笑:


    “雖然大家都在泥裏不人不鬼地活著,但還是免不了為了錢和客人,彼此爭風吃醋。瑛姐更是‘人紅是非多’,平時找各種機會給她使絆子、穿小鞋的特別多。但是不論多過分,瑛姐從來都沒跟她們翻過臉,吵過架。有時候,別人當著她的麵,說話就夾槍帶棒的,她也就是笑笑,從來不說什麽。”


    阮阿麗頓了頓,眼角邊有晶瑩的淚光一閃,她抬手擦了擦,說話的時候鼻音很重,有些甕聲甕氣的:


    “幹我們這行的,就是用皮肉賺錢。大家平時被男人當玩物一樣對待,心裏自然都壓著不少委屈,手裏一有了點兒錢,就忍不住想要發泄一下。逛街購物、吃吃喝喝的,就當是對自己的安慰和麻醉了。買順手了之後,基本上每個月都是荷包空空的,根本攢不下什麽錢。但瑛姐不一樣。除了房租水電,和一切必要的吃喝支出之外,她幾乎沒什麽消費。


    她私底下的衣服很樸素,而且很久都不添置一件新的。我問過她,每個月數她拿到手的錢最多,何必過得這麽苦呢?她告訴我,她在家鄉還有一個孩子,由她的父母幫她撫養著,我試探地問過她,孩子的爸爸是誰。瑛姐什麽都沒說,卻第一次在我麵前掉了眼淚。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跟她提過這個話題了。但是緣分的事情,有時候真的奇妙得很,從那天開始,我們倆的關係,好像拉進了不少。


    瑛姐能在緣來緣聚酒吧當上領舞,不僅僅因為她長得漂亮,還因為她有一身絕活。在偷渡來到海市之前,她曾經在雜技團待過,也跟著雜技團到處演出。在酒吧上班之後,平時休息的時候,她也經常練功,生怕荒廢了。有一次,瑛姐主動跟我提出,想要教我。”


    阮阿麗的耳邊似乎又聽到了瑛姐的聲音,格外的清晰,就像她此刻就在自己的身邊一樣:


    “阿麗,你年紀還小,咱不可能一輩子都做這個。以後但凡有了辦法,總得用盡全力把自己從這個火坑裏給救出去,過人應該過的日子。到那個時候,咱總得有個手藝,能養活自己吧。你要是不怕苦,姐就教你這個,沒準兒到時候能有碗飯吃。你別嫌棄,反正,姐會的,也隻有這個了。”


    顧嶼淩想起她和江鎧在紅色天鵝絨看到的那場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的表演,那其中明顯可以看出雜技的痕跡來,想必就是阮阿麗跟她口中的瑛姐學到的吧。


    果然,下一秒,她就聽到阮阿麗說:


    “我就因為跟瑛姐學了些皮毛,才能靠著這個本領,在紅色天鵝絨做了領舞,站穩了腳跟。”


    “你這麽肯定是李衝殺了瑛姐,是因為你目睹了凶案的發生?”江鎧問。


    “我沒有看到凶殺的過程。但我可以肯定,殺死瑛姐的一定就是李衝。”阮阿麗言之鑿鑿,態度非常篤定。


    她頓了一下,將即將崩潰的情緒極力按捺了下去,接著說:“我記得那晚瑛姐剛剛登台表演完,正在後台休息……”


    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年,但是腦海中的畫麵,對於阮阿麗來說,卻鮮活得如同昨日一樣,她看到了瑛姐彎著腰,右手一直在小腹的位置摩挲著,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是痛苦。


    她看到自己找了一個玻璃水瓶灌了一瓶熱水,小心翼翼地用幹爽的毛巾包裹好,遞給了她。


    “瑛姐”她聽到自己說,“熱敷一下,可能會舒服點兒。”


    瑛姐接過熱水瓶,感激地笑笑:


    “謝謝阿麗。”她將熱水瓶放在腹部,慢慢地滾動著,笑著歎了一口氣,“可能是老了,這麽簡單的動作,居然還把肌肉拉傷了。”


    “哪裏老了!”阮阿麗彎下身子,睜大了眼睛,仔細地在她臉上打量了兩下,然後眉頭皺了皺,“好像是有哪裏不對勁兒……咦?我前兩天明明在這裏看到有一條皺紋的!”


    她伸手在瑛姐的眼角輕滑了一下,說話的語氣透露出明顯的不可思議來:


    “怎麽不見了?姐你偷偷去打玻尿酸給填充了?嘖嘖嘖,這皮膚嫩的,跟小 baby的屁屁似的。”


    說著,她在瑛姐的臉蛋兒上輕捏了一把,瑛姐被她逗笑了,一邊捂著肚子,一邊一巴掌把她的手打下去。


    兩人正在說笑間,經理張華來到了後台,徑直走到瑛姐的跟前來。


    “瑛子,有客人想帶你出去,你趕緊準備一下,一會兒到後門,車在那裏等你。”張華交待說。


    “張經理,我剛剛表演的時候肌肉拉傷了,實在不舒服,能不能請您幫我跟客人說一聲,推掉吧。”瑛姐懇求說。


    張華看了看瑛姐抱在腹部的暖水瓶,又看看她因為疼痛而顯得格外蒼白的臉,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


    “行,我去跟客人說。”


    幾分鍾後,經理張華又回來了。


    “瑛子,”他有些為難地說,“那個客人說,他是外地來的,明天就走了。他說他就是特別喜歡你,希望你務必能賞個臉。那個……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厚厚的一摞錢,遞到了瑛姐的麵前:


    “這個,是客人讓我給你的,說是給你的小費。”


    阮阿麗站在一邊看著,那一遝紅色的百元大鈔,約莫得有一萬塊。


    瑛姐顯然有些心動,但腹肌疼得厲害,又覺得難忍,猶豫著沒有接。


    一旁豎著耳朵聽的一個女孩趁著她猶豫的當兒,擠到經理跟前來:


    “張經理,你看瑛姐是真的不舒服,這種情況下去陪客人,客人也不會開心的。要不您去跟客人說說,換個人。”


    “換個人?”張華一臉似笑非笑地表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換誰?你??”


    “有什麽不行!我哪裏比她差了!”女孩不服氣地說,“不就是男人找女人開心嘛!關了燈,還不是都一樣!再說,我比她年輕啊!”


    “關上燈一樣不一樣先不說,你看看你那臉!”張華眼皮一掀,嫌棄地說,“平時一有點兒錢就抽煙喝酒,那麽厚的粉底液都遮不住你那暗沉得像鍋底一樣的臉色了!該幹啥幹啥去!”


    女孩討了個沒趣,悻悻地坐回到化妝台前,對著鏡子仔細地打量起自己來,可能是發現自己的黑眼圈確實有點兒重,於是趕緊拿起手邊的粉餅,用力蓋了兩下。


    “瑛子,你看這……”張華又把錢往瑛子麵前遞了遞,“那個客人看起來人也斯斯文文的,而且他說了,你要是今晚賞光的話,送你回去的時候,他再給你這麽多。”


    幹這行的,出賣皮肉還不就為了碎銀幾兩嗎?更何況是出場一晚上,就能掙兩萬塊。


    “經理,我去。”瑛姐伸手把錢接了過來。


    “好好好,這就對了!”張華如釋重負,立刻眉開眼笑,“我現在就去給客人回話,你也準備一下,直接到後門去就行了,車在那裏等你。”


    “我真的很後悔。當時我應該勸她,攔著她,不讓她接下這個客人的。”說到這兒,阮阿麗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眼淚順著眼眶汩汩而下,“但是我沒有。非但沒有,我還親自把她送到了對方的車上。”


    “也就是因為這樣,你見到了那個接瑛子出場的人,也就是你所說的李衝,對嗎?”顧嶼淩追問道。


    阮阿麗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眼淚順著她已經濕漉漉的臉頰慢慢流下來,她伸出手背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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