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十月中,響水城落下薄薄一層初雪,位於城南的慈安堂已經開辦月餘。


    慈安堂對內收留軍烈遺孤父母,對外援助尚有自理能力的烈屬傷殘退伍軍人。但進慈安堂須得嚴格審核,謹防社會上的閑散懶人充當軍烈遺孤,或者那些不肯奉養父母的忤逆子設法將父母送進慈安堂。


    因此,凡進了慈安堂的孩子或者老人,及在外接受過慈安堂援助的人都是審核登記造冊,慈安堂內管理人員及當事人。當事人鄰居按了指印的,又為了防止慈安堂內人員徇私舞弊,這冊子便分為正副兩冊,副冊在慈安堂內帳房處,正冊卻交到了裴東明手上,由書香收著。


    她曾戲稱自己是裴東明的助理,但凡外麵所有事情,隻要他忙不過來,趙老摳與老郭頭又不能適時分擔的,便全推了給她。


    以至於有天裴東明忙完了與趙老摳老郭頭等人講起來,驚詫發現自己媳婦兒已經默默擔下了許多事,比如各店的帳務審核,定期酒店的衛生排查,如今又加了客棧定期衛生檢查,慈安堂瑣事也全都指望著她多多留心……連小氣如趙老摳,也喊著要給書香發一份工錢,數額等同於自己。


    ——萬一書香哪天累過頭了甩手不幹,這些細致活兒大概還得交到他手上來,得不償失。


    得到老郭頭與趙老摳一致認同的正式員工書香拿到了新發的一百兩工錢,樂不可支,私房有進帳,無論如何是件十分開心的事。


    但另一件事又讓她隱隱憂心,不吐不快。


    “我今日悄悄遣人去看,慈安堂的粥又薄了……再薄下去,就成水了。”


    裴東寧長眉微軒,唇邊似嘲似諷:“我早知如此。媳婦兒勿憂。”


    安排了裴東寧與裴東海掌管慈安堂,不出岔子是不可能的,最好還是出個大岔子。


    裴東寧與裴東海自進了慈安堂,常常望冊興歎,人事上麵插不了手,又有專門的帳房,他們能做的隻是采購食物及日用品,再分發到廚房及慈安堂各宿舍。名為掌管,實為采賣。


    但好就好在帳房是個悶葫蘆,隻管記帳支錢,其餘外事一概不問,隻要是有名目的支錢,總是痛快拿銀子。這倆兄弟私下暗恨裴東明夫婦:“明明是我裴家的錢財,卻要這般的花給這些不相識的人,真正讓人心恨心疼。”


    裴東明另外配了一個副手叫呂誠的給他們,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二十六七歲,跟在他們後麵搬來扛去,盡做些跑腿的活。


    要說起來,采賣這個活兒,其實是個痛快活兒,大把的花著銀子,那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不必顧忌銀子夠不夠,也不必顧忌花完了再沒銀子可花,反正響水到處都是冤大頭,就連婦人們隨便開個募集會,也能募來七八千兩銀子。


    裴東寧與裴東海一向是愛花錢的主,這職業著實合他們的性子,再另上無人節製,這錢就越發如流水般的淌了出去,隻是去路卻值得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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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倆起先還擔心呂誠,放不開手腳,後來有次拿酒灌醉了呂誠,聽得他恨恨抱怨:“以前在校場,差點讓裴東明打死……”要是從他手上都過不了幾招,大概早死在北漠的戰場上了。


    裴東寧事後推測:“這人定然是在校場上與大哥結過仇的……”聽那口氣就是恨不得把裴東明摁在校場上打死了事。


    “被打個半死,要我也恨死他了。”裴東海如是說。


    二人再出去采賣,便放心大膽帶著呂誠,還時不時塞銀子給他。


    初次塞銀子的時候,呂誠縮了縮手,不敢接銀子,被裴東寧摟著他的肩膀兄弟哥哥的叫了好幾聲,展示了一下大家都是拴在同一條繩子上的蚱蜢的命運,含蓄的講了講,要麽同舟共濟,要麽“我就讓大哥開了你……”這兩條路。


    聽說呂誠說,他家老母八十多歲,常常生病,最是缺銀子賣藥,來了這麽久,已經向他們兄弟倆紅著臉借過好幾次銀子了……雖然每次都無功而返。


    要是丟了這份工,恐怕老母的藥錢明天就沒辦法拿出來了。


    呂誠默默收下了那十兩銀子。


    等到十月中初雪之時,呂誠竟然攢了有一百兩銀子之巨。


    他將這筆銀子交到裴東明手上的時候,裴東明的臉色非常的難看,當即敲響了響水府衙的鳴冤大鼓。


    自告自身這件事,在響水還從未出現過,尤其是裴東明這樣在響水既有體麵又有財名義名的人,不出半刻,這件事就傳遍了響水,人們紛紛湧入府衙瞧熱鬧。


    裴東寧與裴東明聽得他自告自身,不知所為何事,忍不住相對轟然大笑,“他是傻了吧自告自身?難道是賺的錢嫌太多了?”也相跟著往城守府衙而去。


    後宅的裴家兩房聽到這消息也恨不得奔走相告,才不管他所為何事,隻要裴東明被關進了牢裏,書香與裴歡歡一對母女也不值什麽,這偌大家業可不落到了他們手上?


    裴九與裴十六猶如鬥雞一般相對敵視,暗暗盤算自己能搶到多少家產。


    久未在書香院了裏出現的裴周氏與裴王氏帶著各自的媳婦兒前後腳到得書香院子裏,俱擺出婆婆的款兒來訓斥書香,尤其是裴周氏,自認裴淑娟的婚事不順乃是書香暗中搗鬼,好好的貴婿變成了個不能人事的窮鬼,當中除了書香,還有誰能有這番狠心?


    自裴東明出門,下人今日早得了書香約束,一言不插,由得裴家人罵。


    裴周氏心中恨毒了書香,嘴上尤其不客氣:“聽說東明自告自身。我可憐的兒,自娶了你這樣的惡毒刁婦,凡事不順,如今竟然要落到了自告自身的地步,你還不下堂求去,還有臉住在我裴家的宅子裏?”


    她說的正歡,哪曾注意,斜刺裏衝進來一個少年,一頭撞上了她的懷裏,頓時將她撞了個四仰八叉。


    那少年扔了背上書包,昂首叉腰站在抱著裴歡歡的書香麵前,指著癱倒在地的裴周氏大罵:“老虔婆,要不是看在義父麵上,今日我定然將你一頓好打。別欺負我義母沒兒子,小爺今日站在這裏,你若是再罵義母一句,小心小爺打你個狗啃泥!”


    眼前這挺撥少年腰杆筆直,已有了幾分成年男子的擔當氣度,早非當年畏畏縮縮住進她家的獵戶失母幼兒。


    書香將臉埋在裴歡歡的頸邊,鼻間滿是幼女的**味兒,眼眶發熱,差點流下淚來。裴歡歡的小肉爪子使勁揪著自家親娘的頭發,好奇的笑著:“娘……娘”隻當是自家娘親在同她玩鬧。


    小鐵轉過身來,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出言安慰她:“義母別怕,萬事有我。”


    換來書香一張欣慰到快要哭出來的笑臉:“我兒子終於長大了。”


    小鐵:“……”原來不是被嚇的……他早就應該想過義母不是那麽膽小的人嘛……


    響水府衙門前人頭攢動,堂上羅四海肅麵而坐,堂下差衙分列兩隊,裴東明跪在地下報名已畢。


    裴東寧與裴東海見到這番樣子,麵上歡喜之色愈濃,卻在聽到裴東明那番話之後變了顏色,驚懼的互看一眼。


    裴東明在堂上泣道:“草民自戰場上撿回來一條命,有感於袍澤抵命相救,遂生出了創辦慈安堂的想法。慈安堂開業至今,收到許多善心人的捐款。草民將慈安堂交了給胞弟與堂弟掌管,隻當一家子骨肉,做弟弟的必能明白我這做哥哥的一番苦心,用心掌管慈安堂,哪知道……哪知道我這倆兄弟自掌管慈安堂,貪瀆善款,薄待烈屬,令得草民無顏麵見響水父老及長眠地下的兄弟們……草民今日自告自身失察之罪,情願戴枷示罪三月,並賠還兄弟貪瀆善款。有弟如此,是草民之恥,有教養出這種弟弟的父母族伯,亦是草民之恥,草民今日情願去姓留名,脫離裴家,與父母兄弟決裂,自此姓東,以活著的袍澤為兄弟,以死去袍澤的父母為父母,以兄弟們的子女為子侄,端正已身,扶弱助老,求青天大老爺明斷!”


    裴東寧眼前一黑,差點暈倒,不由低頭咬牙:“他可真狠!”不消裴東海出手扶,裴東寧也不會倒下去。


    他們如今被擠在人群裏,前後左右都是人,哪得摔倒。


    聽堂的百姓頓時議論紛紛,有好事的將裴家之事講的頭頭是道,詳細細節居然比裴東寧都知道的清楚,那個誇裴東明大義滅親,錚錚鐵漢,卻被旁邊人拍肩糾正:“錯了錯了,他如今是東明,不是裴東明。”


    裴東寧與裴東海進退維穀,有心要擠出人群,又生怕被別人注意到他們也在聽堂,低頭抬袖掩麵,隻望這一刻趕快過去。


    堂上羅四海一拍驚堂木,“裴東明,你狀告已身及兄弟,可有人證物證?”


    裴東寧與裴東海慌忙注目堂上,心中不死,隻望裴東明隻是捕風捉影,哪知道堂上裴東明已朗聲道:“現有裴東海裴東寧手下夥計呂誠為證,他跟隨裴氏兄弟月餘,從他們手中接過賞賜百兩之數,都是為了掩蓋他們貪汙拿來封口的銀子,今日呂誠親手交到了草民手上,並一本慈安堂開銷的真實帳目,麵呈大人過目。”


    裴東明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包散碎銀子並一本帳薄,由得差衙接過遞到了城守案上。


    作者有話要說:默默爬下去繼續寫……不敢看留言的草繼續駝鳥……今晚繼續寫,情節馬上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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