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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中,朝廷收到方環奏報,皇帝大怒,連下數道旨意。


    一道是急令左遷父子回師響水,一從金沙關,一從瀚碧關,雙麵夾擊,阻止北漠阿不通南下之勢。


    另一道卻是下旨誅了原響水軍駐軍將領曾潛九族,所抄資產盡數沒入國庫,昭儀不知約束家人,打入冷宮……


    昭儀與宮中世家貴勳所出的後妃們相比,原就根基淺薄如浮萍,如今被打入冷宮,也不過落得眾人一聲歎息,隻當她被家族帶累了。


    但不久之後,等到曾家九族被誅,家資被抄,價值六百多萬兩白銀的家產被天子親兵神衛軍一路押解進京,一時舉國嘩然。


    這些年,江淮鹽稅一年比一年少,戰爭頻發,國庫空虛,曾家一門所抄家資抵得上江淮四五年的鹽稅。


    曾潛乃是世代鹽商之家。


    撥出蘿卜帶出泥,同時抄家所得的,還有江淮各鹽商世家之間的往來帳目,連久不上朝的皇帝也抱病上朝,當堂震怒,下令清查各鹽商世家。


    相對於邊漠響水的戰爭來說,阿不通與香末山的響水軍數次野外交手,實是小打小鬧,在朝中根本算不上什麽大事件;反倒是江淮鹽商世家被皇帝親派的欽差與神衛軍翻了個底兒掉,抄查出兩千三百萬兩白銀,抄家斬首流放數千人,真正因曾潛一人引起了江淮鹽商界的一場大地震。


    熙泰殿裏,太子一臉悲色的站在皇帝床前,幾至哽咽失聲。


    “父皇……”


    年老的皇帝陛下臉色臘黃,每一道褶子裏都盛著滿滿的算計,睜開渾濁的雙眼,瞧著眼前英武的兒子微微一笑:“朕能為皇兒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江淮鹽道腐爛日久,如今借著曾潛這個馬前卒一舉鏟除這顆瘡毒,朕就算死也瞑目了……”


    皇帝疾病纏身,妙齡的昭儀平日不過在禦前奉奉湯藥,或者值夜,說起來,如今還是處子之身。


    可惜這些事,並非外臣所能得知的。


    傳聞之中這半年之內父子幾乎反目,屢屢令朝臣搖擺不定的皇帝與太子如今卻在旁人難窺的交泰殿裏父慈子孝,溫暖和樂,殷殷囑托。


    年輕的昭儀偶然一次的枕頭風,向皇帝陛下討得的寵愛,想要迫切提撥自家娘舅曾潛的舉動,卻成了整個曾氏,乃至整個江淮鹽道的催命符。


    皇帝陛下從選定了她禦前伴駕的時候,讓宮中一眾人等自以為他寵愛這妙齡的鹽商女子的那一刻,就一直在等這個契機。


    福禍從來相依。


    彼時跟在阿不通身邊的曾潛還不知道他被抄家滅族,已成喪家之犬,隻當他還有富貴的後半生。


    他不知道,自調令下來之後,病重的皇帝陛下跟年輕的太子殿下就靜靜的等著他犯錯。


    曾潛要是不犯錯,空虛的國庫該如何充實呢?


    皇家行事,曆來讓下麵的人揣測許久。


    借著這一場戲,年輕的太子殿下對朝中臣子的品性已多有了解,未來新舊更替,朝中想來更有一番大的動蕩。


    遠在香末山的響水軍不知朝中變故,時近年末,香末山積雪皚皚,山中營裏早在十月份就建成了一排排木屋,書香睡前冷的打顫,被子單薄,窩在裴東明懷裏許久,才有了暖意睡過去,早晨天還未亮卻被凍醒來,身旁的人早已經不在床上了。


    現在的床是粗糙的硬木板床,跟響水城中的火炕完全不同,下麵鋪著的是幾張狐狸皮縫起來的褥子,這還是裴東明怕她冷,特別去山中獵回來的。縱然如此,被子不夠厚,睡在床上還是冷的厲害。


    這幾個月以來,北漠軍數次試圖去攻打遙城,每次出了城十幾裏外,都會被響水軍截殺。阿不通一怒之下帶軍進山清剿,卻被裴東明等人牽著鼻子在香末山深山老林裏轉悠了數天,將他們繞暈了抽冷子下手,令北漠軍來回奔波,疲累不堪。


    書香從木屋中出來,吸一口沁涼的空氣,活動兩下腿腳,隻覺得從城中撤退時候受傷的那隻腿已經全好。當初退回香末山,軍醫從山中采了草藥回來,裴東明每日替她敷藥,休養了這麽久,總算長了新肉,隻除了在小腿上留了個大疤之外。


    還好這個世界不流行短袖短褲,倒不怕暴露這樣的殘缺之處。裴東明身上刀傷不少,被她虎著臉念叨:“……我腿上不過一塊疤,你身上那麽多傷我都沒嫌棄你……”你自然也不應該嫌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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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東明當日一邊朝著她的傷處敷藥,一邊露出大為安心的神色:“為夫一直覺得身上傷疤太多,怕香兒嫌棄,如今總算放心了。”換來胸前不痛不癢的一拳。


    “其實為夫還擔心另一件事……”裴東明憂心忡忡的將小媳婦兒腿上傷處裹好,一臉認真。


    “擔心什麽?”書香不知就裏,傻傻往裏跳。


    “為夫擔心香兒這般拚命,這是要跟為夫搶軍功啊?莫非你還想自己掙個官職回來?”


    書香又好氣又好笑瞪他,卻被他輕輕舉起,舉的高高,背都快要靠到木屋房頂了,他卻擺出刑訊逼供的架勢來:“香兒這般能幹,家裏家外一把手,如今竟然連上陣殺敵都敢,是不是非要將為夫襯的變成一個無能的男人,才肯罷手?”


    她整個身子被他高高舉起,低下頭來瞧,男人炯亮的瞳仁裏映著兩個小小的自己,眼裏心裏全是自己,她忍不住俯身朝下,將將隻夠得著他的額頭,索性在上麵重重啾了一下,得意的笑出聲來。


    男人瞳仁猛然緊縮,將她放下來,索性攬進懷中一通強吻,呼吸紊亂,到得最後隻在她耳邊低低囑咐一句:“香兒一定要好好的活著!”


    不知為何,這話讓她淚盈於睫,她伸出胳膊緊攬著男人的腰,將腦袋埋在他胸前,靜聽那漸趨沉穩的心跳聲,也低低囑托一句:“東明哥哥也一定要好好活著!”


    夫妻兩個靜靜相擁,良久無聲,隻有心跳聲漸漸重合。


    她們家左手隔壁住著羅四海夫婦,右手邊住著老郭頭夫婦,賀黑子身邊如今沒有軍眷,跟趙老摳同去營房睡大通鋪。此刻郭大嫂子跟羅夫人都已經起身了,羅夫人正在木屋前麵的平地上升火,郭大嫂子去提水了。


    從遙城帶過來的大鍋本來就不多,幾家人隻分得一口鍋,缺油少菜,連糙米也是有數的。


    書香走過去打了聲招呼,索性回屋去,將房裏懸掛著的鹹野豬肉條拿下來一條,拿到外麵平地上,郭大嫂子已經提了兩桶溪水回來,她拿個木勺舀了水來衝洗鹽肉,再挪了砧板出來,將這肉切成拇指大小,跟淘好的糙米一起下到鍋裏去,攪了攪,蓋上了木鍋蓋。


    這個冬天過的極為艱難,遙城的軍糧供應時斷時續,營中軍士常常有餓著肚子的時候,萬般無奈之下,打獵就成了補充軍糧的主要手段。


    每次打獵回來,無論是野豬肉還是兔肉野雞之類的,都會被處理幹淨,然後抹上鹽巴掛起來風幹,留著慢慢食用。


    因此他們住的木屋推門進去,倒與一般山中獵戶住的小屋差不多。


    羅夫人經過這些日子的適應,早已熟悉了此間事,做起來得心應手,隻除了從前那雙養尊處優的手上生滿了凍瘡之外。


    大部分人手上都生了凍瘡,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山中寒徹,早晚能將人凍成石頭,連裴東明羅四海他們都不能例外,更遑論許多兵士。


    遙城後來雖然有陸續送了冬衣過來,但全是軍服,郭大嫂子身子壯,尋常的男子冬衣就能穿,書香跟羅夫人卻都是瘦弱的身形,這冬服套在身上都太過寬大,冷風從衣擺腋下使勁往裏鑽,二人索性拿野草編了條繩子來,攔腰一紮,瞧著不倫不類。


    裴東明跟羅四海當初瞧見自家媳婦兒這番打扮,當場就笑岔了氣。


    羅夫人大半生端莊華貴,都是穿綾著鍛,如今乍然穿這粗布軍服,隻覺說不出的怪異。羅四海笑完了,拭去眼角飆出的淚花,拉著羅夫人的手不知道要說什麽,又驚覺自家夫人的手掌又粗又糙,拿起了湊近來看,但見手背上布滿了凍瘡,紅一塊紫一塊,奇醜無比,手心裏竟然還磨出了粗繭來,隻覺心疼不已,老眼漸濕,到底隻緊緊握著這樣的手,感慨一聲:“夫人這般打扮,又別致又好看!”


    “貧嘴!”羅夫人笑嗔一句。


    身邊少了丫環嬤嬤的跟隨,她整日在山中,生活全然自由,郭大嫂子跟書香都是易於相處之輩,比之從前困之一隅,頓覺天曠地闊,說不出的閑散自在。就算生活艱苦,但到底丈夫身邊再無鶯鶯燕燕,她的精神倒瞧著比從前健旺許多,隻覺至少年輕了十來歲。


    等到大鍋裏的糙米煮的綿爛,米花四散,野豬肉也已經煨爛,雖然沒有調料,但聞著一股濃濃的肉粥香味。晨訓的男人們回來了,都是一頭的汗。


    羅四海拍拍裴東明的肩:“到底是年輕人,就是精力好。”他一個久做文官,酒文場上的英豪,到了軍營幾天下來腳上就磨出了泡,隻覺吃不消。但幾個月下來,隻覺身子康健,時不時再找幾個身手差點的兵士捉隊廝殺,偶爾被小兵放水贏上一回,回來眉飛色舞當喜事一樣講給羅夫人聽,不知有多高興。


    後來某次他不知道哪裏想不開了,拖著裴東明比試,被這小子毫不客氣摔了十來八次,一把老骨頭差點給墩散了,卻越挫越勇,如今天不亮隻要聽得隔壁裴東明家開門聲,羅四海就趕快爬起來匆忙穿衣,跟著他去練武功。


    賀黑子抽著鼻子使勁嗅:“真香!”被裴東明踹一腳:“又不是你家媳婦兒做的,還不滾回營裏去吃大鍋飯?!”


    大鍋飯自然比不上書香他們特別開的小灶,賀黑子是個見到吃就走不動道兒的人,早往旁邊粗木桌子旁一坐,一臉的厚顏無恥:“我前兩日還幫你擋過一箭,東明你就這樣對待救命恩人?”


    羅夫人掌勺,書香跟郭大嫂子端著盛滿了肉粥的木碗一碗碗往粗原木桌上送,男人們坐下來,都幸福的深嗅,眼巴巴等著女人們一起上桌。


    這是來香末山的新規定,女人們沒上桌,男人們不能動筷。此決定先是書香提出來,跟郭大嫂子與羅夫人商量了一下,裴東明對自家媳婦這些小事上從來不願意去違拗,羅四海如今就情願聽羅夫人的話,郭大嫂子用一根新削的擀麵杖逼著老郭頭同意,最後剩下來蹭飯的趙老摳跟賀黑子,全無否決的權力,此規定遂成定案。


    等到粥全都上了桌,女人們都坐了下來,賀黑子不及下筷,便被裴東明從碗裏拿木勺扒拉了幾塊豬肉,討好的送到書香碗裏:“娘子快吃——”


    “討好你家媳婦幹嘛不盛你碗裏的肉?”賀黑子氣的幹瞪眼,不防又被老郭頭舀了一勺送到了郭大嫂子的碗裏:“娘子快吃——”又回頭警告賀黑子:“你個來蹭飯的,最好老實點!”


    羅四海大笑,從自己碗裏撈了幾塊肉給羅夫人:“夫人多吃點!”


    趙老摳防備的將自己的碗牢牢護住,從賀黑子身邊挪了過去,離他越來越遠,防止被遷怒,損失幾塊肉就得不償失了。


    賀黑子悻悻舉筷,“你們倆等著!”呼啦啦喝起粥來,不等眾人吃完半碗,他已經見了底,往鍋邊竄了過去。


    裴東明在後麵笑嘻嘻虛喊:“不許再吃了!”


    賀黑子拿起勺子隻盛了半碗,看著鍋裏不多的小半鍋粥,算計著大家約莫也就隻能一人再添半碗粥,戀戀不舍的放下了勺子,端著碗坐回來,一臉凶相:“鍋裏已經全被我盛完了,姓裴的,讓你討好媳婦,餓死你!”呼啦啦又吃了起來。


    每個人分到的糙米都是有數的,無論官兵。


    賀黑子跟趙老摳的口糧全拿了過來交由羅夫人,包括裴東明夫婦跟老郭頭夫婦的糙米都全在羅夫人房裏,統一入夥,每個人能吃個半飽,都已經不錯,趕上遙城沒有送糧過來,大家餓個兩三天都的情況都有。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下午還有一章更新,這是補昨天的更新。這一章內容因為涉及到大背景,昨晚寫著寫著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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