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十一年的春天,冷如寒冬。


    謝景煥趕回泉城時,已經是正月尾。


    “今年的天氣真是古怪,2月裏冷的跟冰窖似的,奇哉怪哉!”


    “聽說今年是大災年,天災人禍不斷,沒見盛京的眾生塔都險些燒掉了嗎?天底下還有什麽事情是不能發生的?”


    “我覺得那塔早晚得燒掉……不是好兆頭……”


    “今年是災年無疑了,大劍師都病逝了……”


    “聽說大劍師出殯的時候,滿城相送,獨獨沒見謝家主和心腹謝風,都說他們凶多吉少,有可能死在盛京了。”


    “那謝氏豈不是隻剩下謝娘子一人?”


    “別瞎說,謝娘子身懷六甲,最聽不得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


    謝景煥策馬入城時,有隻言片語傳入耳中,聞言一愣,猛然勒緊韁繩,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家主?”謝風翻身下馬,牽住有些狂躁不安的馬,“已經傳信回謝府了,小雨應該馬上到。”


    說話間,隻見謝雨帶人一路狂奔而來,看清馬上的人,喜極而泣,跪在地上哭道:“家主,您終於回來了。”


    謝景煥還沉浸在小草懷孕的震驚中,有些木然地看著謝氏護衛隊跪了一地。


    他下馬來,朝他們身後看了看,沒有看到小草。


    “起來吧,回謝府,不,先去草廬巷子。”謝景煥聲音嘶啞,想去謝府見小草,又懼怕見到她,想去草廬巷子,又想起師父早就不在那裏,不知道葬在了哪裏。


    “家主。”謝雨抹著眼淚,說道,“莫先生不在草廬巷子,在城郊的道觀山上,那裏有一座草花衣冠塚,莫夫人如今也住在山上道觀,還有,娘子也不在謝府,莫先生頭七那日就回西郊莊子了。”


    謝雨哽咽道:“娘子說,以後謝府的諸多事情都由家主做主,她不想管,也不能管了。


    家主,一定是崔郎君嚼了舌根,想讓娘子安心養胎,這才哄騙娘子回了西郊莊子。”


    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砸的謝景煥身形不穩,隻覺得天崩地裂。他離開不過數月,感覺整個世界都變了。


    “先去城郊,祭拜師父。”謝景煥說完,劇烈地咳起來。


    謝風焦急地上前來,想扶他。這一次,家主重傷未愈,天寒地凍地奔波趕路,到江南府就直接高燒不退,病情險惡,險些喪命,如今回到泉城,一切還是晚了。


    感覺就像是造化弄人。


    “家主,小心身體。”


    謝景煥擺了擺手,重新上馬直奔城郊。謝風謝雨一行人跟著。


    謝雨有一肚子話要問,想問盛京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想問家主為何到今日才回來,想說這些天泉城發生的事情,隻是看著臉色煞白的謝景煥,又見兄長重傷未愈的模樣,隻得忍住所有的疑問,派人去西郊莊子通知娘子,家主平安歸來。


    城郊南山道觀,自從大劍師的衣冠塚葬在南邊不知名的山上之後,連帶著小道觀都火了起來,如今這座山被遊俠們取名為“劍山”,山上的道觀也香火旺盛。


    謝景煥奔至山上,隻見師父的衣冠塚在最向陽的山坡上,在一棵百年的老樹下,樹上掛滿了祈福的布條和鈴鐺,風一吹過,叮叮鈴鈴的鈴鐺聲,便傳遍山野。


    謝景煥看著花草建成的花草衣冠塚,看著木色木牌上刻著的名字,“噗通”一聲跪下去,悲從心來:“師父,弟子不孝!”


    他回來晚了。


    謝風示意眾人都退的遠遠的,一臉嚴肅地問著謝雨:“娘子為何去了西郊莊子,說實話!別再編排崔玉壺。”


    如今莫先生去世,家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隻有娘子了,若是兄妹再離心,他簡直不敢想!


    謝雨摳著手指,小聲說道:“從莫先生病重之後,娘子一直在等家主歸來,但是家主遲遲不歸,莫先生去之後,娘子就無比傷心,加上有了身孕,不能操勞,就搬到西郊莊子了。


    不過我聽銀杏說過,娘子是心灰意冷,才離開的。


    哥,你快讓家主去負荊請罪,請娘子回來吧,不然這個家就要散了。”


    謝風沉默許久,問道:“娘子懷的是崔玉壺的孩子?”


    自從去年中秋之後,他被家主派往蜀地羅城一帶,後來又前去盛京和家主匯合,算起來已經有半年未回來了。


    這半年期間,一定發生了別的事情。


    謝雨瞪大眼睛:“自然是崔郎君的孩子,雖然我平時很瞧不上崔玉壺,但是娘子這些年,身邊並無其他人啊,不然我早就勸娘子和崔玉壺和離,另嫁了。”


    謝風欲言又止,見弟弟終究沒有領悟他話裏的意思,低低歎了一口氣。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謝雨有一句話說的對,家主確實得負荊請罪,請娘子回來,否則這個家就真的散了。


    他和眾生塔的那位女冠接觸不多,但是這些年,女娘對謝氏如何,對泉城如何,對家主如何,他們都是看在眼中的,家主也將娘子和莫先生當做至親看待,隻是為何走到今日的局麵,實屬唏噓。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或許,家主從未看清過。


    “家主這一次傷勢嚴重,中途無比凶險,是強撐回來的,你派人去莊子上,將家主說的隻剩下一口氣,餘下的隻能慢慢來。”


    他怕娘子說出什麽刺激的話來,到時候就是兩敗俱傷。


    謝雨悶悶說道:“趙嬤嬤連我都不準進西郊莊子,說娘子要安胎,所有人都不準去打擾,我也好些天沒見到娘子了。哥,這一次,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謝風沉默,這一次,確實不一樣了,因為大劍師亡故了,因為盛京血流成河,因為家主搭上了半條命,拚上了一切都沒有帶回那位女冠,因為娘子有了身孕,所有的事情堆積在一起,唯有兩字可以形容——“致命”。


    *


    謝景煥回來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西郊莊子。


    崔玉壺大喜,一路奔至小樓,喊道:“娘子,謝家主回來了,沒缺胳膊少腿,平安歸來。娘子這下應該放心了吧。”


    這麽多天了,終於有了一個好消息。


    謝景煥平安歸來,泉城又有了主心骨。


    崔玉壺這些天一直住在西郊莊子,小草有了身孕,他比任何人都要高興,即使這個孩子不是他的,即使這種事情放在話本子裏,他要被人指著鼻子罵無能軟弱,罵綠龜帽,但是那又如何?


    當年他窮困潦倒,尊嚴被人踩在地上踐踏,全家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這些人又在哪裏?若非有娘子,也不會有今日的他。


    所以他願意一輩子護她周全,也護她的孩子周全,隻要她想做的,他都支持。


    “娘子,謝家主平安回來了,你不高興嗎?”崔玉壺見她呆呆地坐在窗前,明明有了身孕,小臉卻日漸消瘦,連忙上前去關了窗戶,說道,“你身子本就弱,若是吹風受寒,不能喝藥,豈不是要白白遭罪?”


    他說著有些生氣,不是生她的氣,而是生自己的氣。


    自從莫先生去之後,娘子這些日子一直鬱鬱寡歡,每月來問診的大夫都隱隱搖頭,再三叮囑,說她鬱結於心,身體漸虛,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十分的凶險。


    隻是娘子對這個孩子視若珍寶,他也隻能替她扛著。


    小草半天才恍惚地回過神來:“他回來了?”


    她該高興的,隻是這些年以來,日夜夢裏都是他,曾經以為濃烈到不畏生死的情感也麻木的如同牆角凋零的牽牛花。


    她有一點歡喜,卻隻平淡地點了點頭:“回來就好。”


    崔玉壺見狀愣住,總覺得她的情緒過於寡淡,好似世間的悲喜都離她遠去,他甚至希望她能大哭一場,發泄掉內心壓抑的情緒,而不是像眼前這樣無悲無喜、無欲無求。


    崔玉壺捏拳說道:“聽謝家人說,謝景煥身受重傷,回來時隻剩下一口氣了,現在人在南郊的山上,可能晚點就要來看你。


    娘子,你,還回謝府嗎?”


    雖然他並不喜歡娘子回謝府操勞,但是在謝府的日子,她至少是開心的,每日都是忙忙碌碌,充滿了幹勁和希望。


    回到西郊莊子,他總覺得娘子如同庭院內的鮮花一般,日漸凋零,令他隱隱害怕。


    小草搖頭:“你請大夫去給他看看傷,謝府的庫房內不拘藥材,能用的都給他用上,我累了,想休息。”


    她起身去床上躺著。


    崔玉壺見她偏著頭,靠在床榻之上,隔著簾帳的身影清冷柔美,低低歎了一口氣,走出房間,卻見著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窗台上、屋簷下都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下霜了。


    二月裏下霜。


    這氣候反常到極致。


    謝景煥是暮色沉沉的時候,到了西郊莊子。


    他馬不停蹄,連水都沒有喝一口,直接從山上道觀到了西郊莊子,人到的時候,臉都是慘白無血色的。


    趙嬤嬤下午就接到了消息,見他這般慘狀,哪裏還有心怪他,隻怨造化弄人,上天不公,竟然這樣折磨好人。


    “家主稍坐坐,吃些粥米小菜,補充一些體力,娘子此刻小睡未醒,待娘子醒了,我即刻就來報。”


    趙嬤嬤吩咐丫鬟將一早就備好的清粥小菜端上來,這樣熬下去,謝府又要辦第二樁喪事了。


    謝景煥毫無食欲,隻是小草未睡醒,他隻能呆坐著,潦草地喝了一些熱水,食不下咽地喝了一小碗粥,便再也用不下了,就一直坐著等,看著滿庭院的白霜,一時之間恍然若夢。


    “家主喝了兩茶盞熱水,吃了一小碗清粥,粥裏放了肉糜和小菜,娘子放心,外間都有大夫在候著,家主定然不會出事的。”


    小草許久才吭聲:“嗯。”


    沒讓他進來,也沒說不見,就這樣虛度著光陰。


    一個枯坐在落滿白霜的庭院內,一個倚靠在重重簾帳內,隔著一扇門,一座屏風,恍如隔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嬤嬤出來低聲說道:“家主,娘子醒了。”


    謝景煥猛然站起身來,踏過那高高的門檻,進到屋內,隻見內室裏,燈火明亮,窗外月光皎潔,不知道是月光還是白霜照亮了窗戶,小草坐在屏風後,未曾露麵。


    謝景煥踏出去的腳步一頓,看著那扇屏風,聲音微顫:“小草。”


    她如今都不願意見他一麵了嗎?


    謝景煥眼眸通紅,攢緊掌心。


    小草沉默了數秒鍾,明明心如死水,眼圈卻不知不覺地紅了,肚子裏的孩子猛然踢了她一腳,她悲喜交加,那一瞬間對他的恨意突然就消散了許多。


    “聽說你平安回來,我很高興。”她低低地開口,蒼白的薄唇微顫,眼裏含淚,“我如今身子重,見不得殺戮之氣,就不與你見麵了。


    等孩子……”


    等這個孩子生下來,那時應當沒有那麽痛苦了吧。這些苦難終將都會過去。


    謝景煥高大勁瘦的身子一顫,殺戮之氣!


    是了,他滿身都是殺戮之氣和血腥之氣,見了麵,會嚇到她,也會嚇到孩子。


    他有些局促地後退了一步,啞聲道:“對不起,小草,你還好嗎?”


    “嗯。”她輕輕地點頭,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


    “孩子多大了?”


    “三個月。”她少說了一個月。


    謝景煥臉色微微蒼白,高大的身子微微輕顫,許久低低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小草,你好好的。”


    日後這個孩子便是泉城,也是謝氏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


    他突然之間,發現人生過半,一無所有。他好像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謝景煥內心悲苦惶然,自嘲苦笑。


    “等孩子出生了,我就是他舅舅了。”


    小草攢緊手中的袖擺,一陣心悸,喚道:“阿嬤。”


    趙嬤嬤在外間低低應了一聲。


    “夜深了,送謝家主回去吧。”


    謝景煥身形踉蹌了一下,起身告辭,他轉身退出內室,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看去,見她坐在屏風內,身影綽約,看不真切,想上前去,摸著她的頭,說,小草別哭。還有他!


    隻是那樣的念頭終是一閃而過,他身形踉蹌地出了屋子,想著,再等等,等她身體好些,情緒好一些,他再來看她,任她打任她罵。


    她內心對他有怨有恨,是正常的,她現在有了身孕,不能受到任何的刺激。


    他可以等。


    謝景煥踩著一地的白霜,恍恍惚惚地出了小樓。那時他總以為還有以後,並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麵,隔著屏風,不曾道別的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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