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歌見他一言不發就動手懲治了那惡霸,還破天荒地來摸她的腦袋,薄唇微抿,原本不覺得什麽,這一刻突然有些委屈。


    他一點都不合格,明明是跟他簽了生死契約的小仆人,回到中洲之後,隻顧著忙他的大事,還跟她生氣發脾氣。差評差評差評!


    見她低著頭,卷翹的睫毛顫呀顫,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風眠洲臉色微沉,看向一邊的風三。


    風三低聲說道:“女娘受了好些委屈,那廝說話太難聽了,而且女娘之前還莫名其妙被錢塘的貴女們奚落。”


    明明他們就走在路上,明歌都能被當地的貴女奚落,這錢塘的民風也太差了點。最關鍵的是,出言不遜的是蘇家的女娘。


    風眠洲眉頭一皺,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回頭對蘇家家主說道:“世伯,改日您去盛京,必會盡地主之誼,今日我們便先告辭了。”


    蘇家家主聞言一愣,他這是,連帶著蘇家都記恨上了?竟然不住在蘇家,也不向蘇家借船了?


    蘇家家主臉色微變,原本還打算吊著他一日,想多換點利益,譬如將錦繡那丫頭介紹給他認識,這麽看來,因為一個下人,事情直接給攪黃了。


    蘇家家主心裏憋著一口氣,冷冷地看了一眼不知道生死的鄭毅以及鄭大管事,鄭管事心裏一涼,嚇得手都有些抖。


    “賢侄,既是我蘇家下人管教不嚴,我更是要彌補一二,好好招待你和月娘子,不然豈不是要被世家大族笑話我們蘇氏不懂禮數?”


    蘇家家主苦口婆心地說道,“莫要因為一個下人,傷了你我兩家的和氣。”


    風眠洲:“世伯多慮了 ,隻是適才想起在錢塘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明歌見他們倆一個挽留,一個想走,拉拉扯扯的還不知道要折騰到什麽時候,頓時不悅道:“走了!凍死了!”


    她甩開風眠洲的手,徑自朝著酒肆的女掌櫃說道:“我會在錢塘留兩日,你若是有什麽事情隻管來尋我。無論是留在錢塘還是離開,都由你自己做主。”


    明歌說完,裹緊貂絨大氅,越過一堆府衙衙役,徑自往前走。


    風眠洲見狀,連忙帶人跟上,一時之間,酒肆門前走了一半的人,隻剩下蘇家人和圍觀的看客。


    蘇家家主臉色隱隱難看,看向最得力的管事,說道:“天黑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蘇家家主說完徑自上了馬車離開。鄭大管事跌坐在地上,看著苟延殘喘的侄兒,心涼了半截,這混賬玩意兒沒的救了,就連他都要受牽連。


    蘇家的人離開之後,街道上圍觀眾人瞬間就炸開了鍋,將酒娘圍住,七嘴八舌地詢問著那女娘的來曆。


    “酒娘,你這是走了什麽狗屎運?不僅不用嫁入鄭家為妾室,得了自由身,而且還替錢塘除了一害!那女娘到底是什麽人?”


    “明明是那位小娘子的功勞,她身邊的郎君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的繼承人,那豈是一個管事侄兒能招惹的,真是惡有惡報,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


    “酒娘,你這運氣也太好了……”


    酒娘呆呆看著明歌消失的方向,默默地磕了一個頭,然後一言不發地起身進了酒肆收拾細軟,準備拿回哥哥嫂嫂手上的那份婚書就離開錢塘,投靠遠房姑母。


    鄭毅不僅被廢了,而且隻剩下一口氣,後續若是蘇家想拿他的命去填那位女娘的怒氣,明年鄭毅的墳頭草就該有半人高了。


    這樁事情鄭家一定會記在她的頭上,等到那女娘一走,定然會瘋狂報複她,錢塘是徹底待不下去了。


    *


    風眠洲一行人見蘇家人沒有追上來,直接去了錢塘最大的客棧投宿。


    趙管家接到訊息趕回來,見郎君竟然沒有去蘇家小住,而是住在客棧,頓時大吃一驚,問了風三事情經過,忍不住皺起眉頭。


    此次從泉城返回盛京,郎君和大公子兵分兩路,一個走海路,一個走陸路,就是為了分散風氏敵人的注意力,讓人拿捏不準南珠子在誰的身上。


    “郎君,我們與蘇氏交惡,蘇氏會不會不借我們船隻,泄露我們的行蹤?”趙叔深深歎了一口氣,郎君隻要遇到月娘子的事情,就眼裏容不得沙子。


    這件事情固然女娘受了委屈,但是郎君下手也沒有留情,風氏和蘇氏還是可以假裝這件事情沒有發生,和和氣氣地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


    風眠洲眼眸深濃如墨,看著客棧外麵繁華的街道,淡淡說道:“船沒有,可以再找,實在不行走金陵,江南不是蘇氏一家說的算,至於行蹤,我們上岸開始就一定會泄露,但是無論如何,我的人不能受委屈。


    父親常說,他廝殺半生,拚下偌大的家業,為的就是風家的人在哪裏都能不受委屈,我亦是如此。無論是明歌,還是你們,都不需要委曲求全。”


    風三和趙管家聞言,神情微動,趙管家眼圈微紅,家主確實是好家主,生的幾位公子也都是頂好的,尤其是郎君,那樣驕傲清貴的人遠赴南疆之地,九死一生地帶回鴉羽白和南珠子,如今歸途凶險,但是郎君卻依舊不肯讓自己人受一丁點的委屈。


    趙管家感歎道:“諸事皆由郎君拿主意,我這就聯係姑蘇的林氏,林氏曾欠家主一個人情,那人情換船和沿途的平安應當是沒有問題的。”


    風眠洲點頭。


    趙管家領命而去。


    風三見錢塘一行落空,低聲說道:“郎君此去蘇氏不順利嗎?”


    風眠洲眼眸微深,這一趟去蘇府拜訪,才發現父親身中劇毒的消息應當已經外傳,外界對此多有猜測,蘇家也多番試探,沒有言明借船,隻讓他安心留下來,如今看來要是從蘇氏借船,他得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從來都是人走茶涼,父親多日不曾露麵,外界流言紛紛,蘇氏不過是審時度勢,想從時勢中撈到更多的利益罷了。”風眠洲聲音微冷,忽而問道,“明歌呢?”


    “女娘到了客棧就關了門。”


    風三將今日蘇錦繡等一眾貴女奚落她的事情一一告知。


    風眠洲臉色微沉:“你派人去核實一下酒肆後續的事情,安排妥當,再注意一下蘇氏的動靜。”


    “是。”


    風眠洲起身,去敲明歌的房門:“明歌,在嗎?”


    他敲了半天沒有人應聲,臉色微變地推開門,隻見房間內空蕩蕩的,隻有一扇臨街的窗戶開著,冷風颼颼的灌進來,哪裏有明歌的身影。


    風眠洲俊臉陡然蒼白起來。


    “來人——”


    “郎君!”風氏護衛隊的人聞聲前來。


    “可有見到女娘出去?”


    “不曾。”


    風眠洲握緊拳頭,走到窗前,隻見窗戶外臨著一條居民的小巷子,白牆青瓦,幾株寒梅探出牆頭來。


    他勘察了一下窗台的腳印以及青瓦上的痕跡,深呼吸,她是跳窗走的!


    風眠洲眼底閃過一絲暗光,聲音低啞起來:“召集附近風氏所有人,去找女娘。”


    *


    江南與明歌所想的大不相同。


    季節不對,沒有阿娘說的杏花滿樹如雪,也沒有桃花庵,桃花庵裏也沒有桃花仙,一切都像是話本上杜撰出來的,或者是她對江南的一切想象的太美好。


    幼年時她曾問阿娘,她爹在哪裏。


    阿娘隻是摸了摸她的頭,沒有言語,看的是江南的方向。她想,江南到底有什麽特殊,能讓阿娘黯然神傷了十多年,還有她阿爹又是誰,為何沒有隨阿娘一起回到大月國。


    到底是什麽樣薄情寡義又風采絕世的郎君,騙了她阿娘的芳心,又背棄了她。


    明歌在牆頭折了一支紅梅,看著上麵霜凍的梅花,冷笑了一聲,江南也不過如此,中洲的世家子弟也不過爾爾。


    她戴起兜帽,捏著那一枝寒梅,穿過靜謐的巷子,扣響了一座庵堂的門。


    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庵堂,庵內住著三五個比丘尼,香火不算旺,隻有附近的信女偶爾會來祭拜一二。


    庵內種了一棵梨花,冬日裏沒有如雪的梨花綻放,隻有光禿禿的枝幹,她站在樹下,朝著師太福了福身子,給出暗號,說道:“我來取阿娘存放在這裏的物件。”


    那師太看清她的臉,十分激動,深深地行禮鞠躬,說道:“女娘稍等,當年族長確有舊物留下。”


    明歌點頭,大月國避世而居數百年之久,並非真正的與世隔絕,不聞中洲事,每一代大月國子民隻要闖過山門,都可以去中洲曆練,而中洲各地都有當年先祖留下的隱衛,一代傳承一代,或入朝為官,或出家清修,或大隱隱於市。


    此次下山,她不得不動用隱衛的力量。


    庵內的師太去而複返,取來了一個束口的粗布袋子,恭敬地遞給明歌。


    明歌微微一笑:“多謝師太,這是我添的香油錢。”


    她取出船上風眠洲送她的明珠,這些珍珠都是海裏采摘來的,沒有任何的印記,找不到出處。


    “女娘稍等。”師太見她擺了擺手就要離開,連忙喊住她,“女娘可有心願?”


    大月國隻有每一任的國主才知道隱衛的所在,她們等了一輩子,有幸見到了兩任國主,小國主竟然沒有任何任務要交代嗎?


    明歌將牆頭摘來的梅花放在梨樹下的石桌上,看著凋零的葉子,微微一笑,說道:“希望明年杏花如雪,滿枝頭。”


    她擺了擺手,取了那束口的袋子,就此踏出了庵門,揚長而去,隻留下一枝霜凍的寒梅。


    師太看著小國主消失的背影,朝著她的背影深深一拜:“我佛慈悲,願佛祖保佑女娘。”


    師太垂眼,掩去眼底的潮濕,微微一笑,小國主似乎很是灑脫不羈,願她早日結束遊曆,回到大月國,遠離中洲的一切,這裏的人和事,就如同漫漫的長夜,能將人心吞噬的隻剩下黑暗。


    當年大國主經曆的事情,莫要在小國主身上發生。


    明歌取了阿娘的舊物,走過數條街道,隨意地進了一家茶樓,點了一套茶和茶點瓜子,然後烤著火,聽著茶寮裏說書人的故事。


    茶樓外下起了小雨,小雨中夾著雪子,很快就變成了一片片雪花。


    “下雪了,今年真是十年來最冷的寒冬了,竟然下雪了。”


    “瑞雪兆豐年,看來明年是個好年,今年的燒刀子酒估計都會賣的比往常多一些。”


    “你們聽說酒肆女西施酒娘的事情嗎?聽說鄭家郎君想娶她做十八房小妾,結果你們猜怎麽招?”


    “莫不是被強娶了去!鄭家可是蘇家家主最信任的管事,一般小娘子落到鄭毅手中,那是不死也得脫層皮呀。”


    “奇就奇在,女西施沒有被鄭家強娶,鄭家郎君還被人廢了,就連蘇家家主都驚動了……”


    說書人的故事告一段落,茶樓裏的茶客就說起了一個時辰前發生的稀罕事。


    明歌垂眼,聽著那些八卦,然後伸手解開束口的袋子,取出裏麵的一幅畫來,那畫已經有些年頭,上麵畫的是一位姿容絕色的女娘,冰肌玉骨,巧笑倩兮,女娘身後是滿樹梨花,梨花簌簌下落,就如同此刻茶樓外飄的鵝毛大雪。


    她摸著阿娘的麵容,指尖落在了落款處——興德九年,鶴壁繪於寒山寺。


    興德九年!鶴壁!


    她眼眸一點點地冷下去,想起泉城時曾問過秋玉秀,位高權重的晉國公姓甚名甚,可有表字。


    當年秋玉秀笑著說道:“父親秋玉成,字鶴壁,明歌,你可不要說出去呀。”


    她低低笑出聲來,字鶴壁!原來真的是他。


    茶水漸涼,茶樓外的雪越下越大,有賣唱的祖孫倆拉著二胡,唱著清麗婉約的江南小曲,她從錦袋中隨手摸出一塊玉璧,丟出去打賞,淡淡說道:“唱的很好。”


    那祖孫倆驚喜交加,又換了曲子來唱。


    茶樓的小二來添茶。


    她摸出錦袋裏的珠玉,又點了兩套茶。


    不出片刻,城東茶樓有位出手闊綽的女娘用珠玉寶石打賞的消息就傳遍了全城。


    風眠洲冒雪找過來時,茶樓裏已經人滿為患,明歌獨自一人坐在臨窗的雅座上喝著茶,小臉雪白似玉,神情淡漠疏離,明明是繁華喧囂之地,她卻一身孤冷。


    風眠洲心口隱隱刺痛,覺得她的表情是那樣的悲傷,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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