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霽臉色難看,一字一頓地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撒手朝政不管?那秋墨衍這些年的布局和盤算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選夫?她這是想跟他徹底斷絕關係,拋棄支持她的那些老臣,功成身退,從此以後遠離權力中心,在家中相夫教子?


    這會是秋長歌的選擇?


    這絕對不會是她的選擇。


    她也不會甘願過這樣的人生。


    她到底在盤算什麽?


    蕭霽薄唇冷酷地抿起,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她了。


    “來人,送陛下回去溫習課業。”長歌喚來宮人,派人送飛章回宮。


    小家夥看了看臉色鐵青的太傅,又看了看雲淡風輕的阿姐,乖巧地吃完最後一口元宵,然後拍了拍小手,決定等太傅跟阿姐吵完架,他再回來。


    反正阿姐是不會吃虧的,每次太傅跟阿姐吵架,都是阿姐勝出。


    飛章一走,長歌便再無顧忌,讓宮人撤了早膳,重新上了一壺新茶,就著氤氳的茶氣,淡淡說道:“前兩日的話,想必太傅並沒有當真。


    我說過我是秋長歌,卻又不是秋長歌,因為我在元和五年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你可以當我是死後的孤魂野鬼托生。”


    解釋起來,確實很麻煩,因為她自己都沒有弄清楚自己為何會在幾百年後重生,並且陷入了這種輪回夢境裏。


    唯一清楚的是,夢境為虛,現實為真。


    蕭霽虎軀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攫住她的手腕,探著她臉頰的溫度,體溫微涼,是活生生的,但是她的眼神變了。


    這是他早就發現的事情,那日蘇醒後的長歌一改身上的戾氣和孤冷,雖然神情冷淡,但是笑容中帶著一絲春風般的和氣。


    像是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沐浴在了陽光下,整個人都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了柔和的光一般。


    這種變化讓他恐懼,害怕,他們本就是同一類人,可如今她卻要拋下他,獨自一人奔向光明了。


    “我不信。”


    長歌微微一笑,知道他已經信了。


    “很多事情我無法解釋,但是它真實地發生了。我在後世有自己的生活,身邊也有感情穩定的男朋友,此番入夢應該是了卻年少時的遺憾,選擇跟太傅坦言,是我想跟太傅合作。”


    長歌的心情算不上好,甚至有些惡劣,她自幼見慣宮廷的黑暗和人性的冷酷,世俗的規則對她的約束力極低,隻是這一世要做的決定,讓她看清了自己的內心。


    自私冷酷且無情。


    她貪戀傅懷瑾的溫柔,喜歡跟他相處的點點滴滴,卻也能在夢境裏,審時度勢,為大局而選擇隻手就能翻雲覆雨的蕭霽。


    大體天下女人沒有像她這樣冷酷的人。


    若是此刻傅懷瑾站在她麵前,她應該會麵不改色地與他分手,為難的是,兩人處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時間點。


    內心那微弱的道德感讓她十分的不得勁,所以她想給蕭霽第二個選擇。


    “若是太傅想要複仇,想要皇位,我可以助你登基,選擇放棄秋墨衍。”


    蕭霽見她雲淡風輕地說著這樣大逆不道的驚悚話語,握拳嘶啞地問道:“代價是什麽?”


    “太傅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秋墨衍這些年殫心積慮,身體早已經被掏空,活不了幾年,飛章還小,對大人無法造成任何威脅,至於我,離開盛都或者出嫁,皆看太傅的心意。”


    長歌微笑道。


    “所以選皇位,便不能選你,對嗎?”蕭霽抓住其中的重點,俊美的麵容陰沉且蒼白,麵上無波,心底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如果選你呢?”蕭霽開口,聲音似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來。


    “讓秋墨衍還朝。大人應該知道,我朝律令,尚帝姬者,不可在朝中擔任重職,太傅若是選我,就得迎舊帝還朝。”


    那蕭霽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如東流水,一無所得。


    但凡他有幾分理智,都知道要選皇位,這樣既不違背誓言,也能成功複仇,謀得千秋大業。


    她隻是給了他一個不容放棄的誘餌。說起來,是她心機了一點,如果是蕭霽自己選的,那後世他就無話可說了,也算了解了他的心結。


    蕭霽低低笑出聲來,鳳眼淩厲,透出一絲的怨恨來:“若是我都不選呢。”


    前世他就是什麽都沒選,在她生前既沒有要皇位,也沒有違背自己的誓言娶秋氏女,隻是折中地攝政,然後將她軟圈禁在深宮裏,兩人關係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而已。


    主打一個貪心,什麽都想要。


    “太傅是全都想要嗎?”長歌淡淡說道,“我可以告訴你結局,最後你會得到天下,而我在元和五年死於朝堂爭鬥中,或許會提前死的更早,太傅登基之後,四處征戰,最終死於流箭,死無全屍。


    貪心的人,最終會一無所有。


    她衝著他點頭,仿佛一個身外人,淡淡說著他們的結局。


    “希望大人好好考慮,我願為太傅大人掃除障礙,助你成就大業。”


    “他就那麽好嗎?讓你不惜一切,寧願放棄手中的權勢,也不願意選擇我。”蕭霽猛然攫住她纖細的脖子,粗糲的指腹摩挲著雪白的肌膚,鳳眼一片赤紅。


    長歌眼簾微斂,淡淡說道:“他也沒有那麽好,隻是選擇了就不想辜負。我曾經視權勢等同性命,因為知道世道艱難,無權無勢下場會是何等的淒慘,生死走一遭卻看開了。個人的榮辱命運跟國運民生比起來,是何等渺小卑微。


    所以我希望由你來終結這腐朽的王朝。”


    上位者蔑視人命,民不聊生,也該改朝換代,一掃舊朝的汙糟了。


    蕭霽身形微顫,許久低低地笑出聲來,許久,雙眼赤紅,低啞說道:“我要你立誓,終身不嫁,不離帝宮。”


    他要她一直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建雄圖偉業,看著他如何肅清這朗朗乾坤。如此也算是長相廝守了。


    長歌點頭:“我,秋長歌立誓,終身不嫁,不離帝宮,若有違誓言,十世輪回皆成空,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永不安寧。”


    誓言發的極毒。


    蕭霽定定地看著她,許久狠狠勒住她的細腰,將她擁進懷裏,嘶啞道:“那我也終身不立後。”


    隻要她在自己身邊,早晚有一天會回頭看他,終身不出帝宮,無論她心儀誰,都不會再見到對方,他等她。


    盟約既成,長歌便安心地待在了朝華殿,不過秋墨衍留下的那些老臣見她數日沒有上朝,全都鬧了起來。


    等這些老臣們鬧了有七八日,盛都的消息傳到了溫泉行宮,蕭霽借口她病重,讓幼帝下了一紙密詔,召秋墨衍回來。


    密詔下達到溫泉行宮,消息自然會走漏,那兩日,整個盛都乃至帝宮氣氛都很是壓抑,宮人們戰戰兢兢,長歌自己也覺得這事有些小題大做了。


    她本意是想見秋墨衍一麵,奈何新立的誓言,不能出帝宮,於是蕭霽便讓人下了密詔,這密詔傳到秋墨衍那邊無疑是斷頭詔,秋墨衍可以稱病不理會,也可以當即就發兵盛都,不過時間太過倉促,蕭霽斷定他不敢,也斷定他不會不理會。


    這封密詔等於將秋墨衍架在火上日夜炙烤。


    論玩弄人心,還是蕭霽比較狠毒。


    長歌自己也拿捏不準秋墨衍會不會回來,等到第二天傍晚,一輛帶有皇家徽章的馬車停在了宮門前,與此同時,剛參加完春闈的學子們齊聚在宮門前,怒斥她把持朝政,加上她一連多日未上朝,老臣們紛紛不喝不喝坐在宮門前要求見她一麵,幾股勢力被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鬧的不可開交。


    鐵甲衛都出動了。


    秋墨衍此舉不過是在警告蕭霽,他即使是廢棄的舊帝,也是天下正統所在,隨時可以聚集天下輿論,今日學子們能怒斥她把持朝政,明日就能罵蕭霽攝政竊國,朝中還有一群忠心耿耿的老臣,這兩股勢力糅合在一起,即使沒有千軍萬馬的鐵騎,也能殺人誅心,讓蕭霽為天下人不恥。


    當然秋墨衍還藏有奇兵和舉兵的巨額寶藏,這些都是隱在深水下見不得光的,蕭霽也絕不可能在乎世人的看法,會被一些半隻腳踩在棺材裏迂腐不堪的老臣和一些憤憤不得誌的窮書生所挾。


    不過是兩方亮亮一些底牌,互相博弈罷了。


    宮門外鬧哄哄的,四個宮門就被堵了三個,秋墨衍在百官的目光中從東門進宮,來的時候,晚霞鋪滿天空,半邊天空都是赤色的火燒雲。


    明日該有一場大雨。


    “殿下,王爺來了。”秋墨衍禪位之後,被封為歸雲王。


    一身素淨的白色錦袍,外罩著防風的皮毛大氅,四月初的季節,他卻還仿佛在過冬一般,英俊的麵容透出一絲蒼白的病容。


    秋墨衍來時,長歌坐在窗台前看著宮人搜集來的民間話本子,裏麵都是一些酸腐書生寫的情愛本子,大多是窮書生偶遇世家女,兩人情比金堅,衝破重重阻礙,最後抱得美人歸的故事。


    她看了幾本就有些膩,果真是酸腐書生寫的本子,天天做的都是迎娶白富美,讓世家女下嫁,最後窮家族之力養他,金榜題名的美夢,有些不知廉恥。


    向來男子低娶,女子高嫁,這本話本子聽說在盛都很是流傳,想必就是用來給盛都的世家小娘子洗腦的吧。


    改日她定要寫兩本本子狠狠打這些想吃軟飯的窮書生的臉。


    “你來了?”隨手放到最後一頁,長歌餘光瞥見站在窗外的秋墨衍,將話本子放下,衝著他微微一笑,“我等你許久了。”


    秋墨衍看著她膚色雪白,氣色極好,一點都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模樣,頓時失笑,一顆提起的心漸漸放下來。


    長歌,很多年都沒有對他笑過了。


    這一趟就算是被算計,他也心甘情願。


    “你想見我,不是說年底嗎?”秋墨衍輕咳了一聲,聲音有些虛弱,此番這樣回來定然不是她說的還朝,蕭霽是想殺他嗎?


    不過他也留有後手,東門外的老臣們,西門外跪著請願的天下儒生們就是他的後手,蕭霽必不可能背負汙名坐上那個位置。他蕭家最重清譽。


    “外麵風大,進來坐吧。”長歌起身,吩咐宮人取來一盆炭火,將屋內的窗戶關起來,免得他被冷風一吹,此番奔波病倒。


    “這是桂花陳皮茶,用的是去年摘下來的桂花,配了甘草和陳皮,最是養胃。”長歌給他泡了一杯茶,淡淡說道,“此番本不該讓你長途跋涉,這般辛苦,隻是我前幾日立下誓言,終生不得離開帝宮,是以隻能請你前來相見。”


    秋墨衍看著茶盞內漂浮起來的朵朵小金桂,濃密的睫毛微斂,啞聲說道:“你在我們之間,選擇了他?”


    長歌一時沉默,這座帝宮裏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們之間經曆的和將要經曆的事情也太多,千頭萬緒,最後隻化為一句:“太子哥哥,我們的一生都不由自己做主,元和五年,你我會相繼死去,大盛朝會覆滅,皇室榮光早已不再,別執著了,放棄吧。”


    秋墨衍瞳孔一縮,猛然抬眼看她,見她幽深如星海的眼眸裏滿是悲涼的笑意,像是曆經了滄桑,帶著驀然回首時的釋然。


    她不是監國大帝姬秋長歌,她是幼年時跟在他身後,看他的眼裏閃爍著細碎光芒的小五。


    “你知道了什麽?”秋墨衍握著杯盞的手微微發緊,聲音輕顫,元和五年死去嗎?他們一起死去嗎?


    “我都知道,有關這座帝宮裏發生的事情,有關皇家秘史,你藏於深山裏的十萬大軍,還有秋氏和道門之間的盟約……”她伸手,輕輕握住了秋墨衍發顫冰冷的手,目光微微潮濕,“太累了,哥哥,你一生所願,真的是想要坐那個位置嗎?”


    他不想,但是這是他必須要背負的責任,唯有坐上那個位置,他才能活,小五才能活。可他離開盛都不足一年,再回來時便覺得這座城池開始變得陌生,這座宮殿也不再姓秋。


    幼年時因鳩毒留下的舊疾日日夜夜折磨著他,他的身體早就被掏空,命不久矣,如果他們注定要死,似乎一切都變得不那麽重要。


    他想在短暫的有生之年,能跟長歌生活在一處,就做一對最普通的兄妹,重續那年少時就被他無情斬斷的親情。


    秋墨衍眼眸微微發紅,許久低低歎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們都是沒有退路的,蕭霽不會放過我們。”


    秋墨衍:“你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麽?我知道他對你一直抱有不一樣的心思。”


    長歌:“隻是不能離開帝宮,可能他也需要有人見證他的帝王偉業吧,他在帝位和我之間,選了帝位。”


    秋墨衍聞言,嗤笑了一聲,輕聲說道:“愚蠢。”


    他的小五是世上最可愛的珍寶,豈是那張冰冷的椅子和無情的權勢能比的,隻是世人皆看不透罷了,唯有他這個病入膏肓的人看的透徹。


    而男人骨子裏就有著征服天下的野心,等蕭霽站到那個位置,就會發現,他是何等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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