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內,蕭霽看著露出原本色澤的碧玉小劍,鳳眼微縮,飛章也從牆邊一躍而起,失聲叫道:“這是阿姐的首飾。”


    那鐵鏽簌簌下落,哪裏是廢鐵,分明是一支通體碧綠的小劍。


    飛章震驚,之前他也曾仔細端詳過這匕首,怎麽感覺跟蕭霽手上的是兩樣東西。道家的東西都是這樣神奇嗎?


    “不是首飾,是匕首,是道門法器。”蕭霽目光暗了暗。


    長歌死後,這匕首就被穆青衣要走,說是他們的定情信物。


    如今看來,他分明是被穆青衣騙了。他還從未聽說過玉能生鏽的。


    “來人!”蕭霽臉色陰沉,出聲喊道。


    “陛下!”


    “穆青衣屍骨埋在何處?去開棺取來!!”蕭霽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道,十二年,那廝騙了他整整十二年。


    以穆青衣的心性,他怎麽可能這麽簡單就放棄?他定然用了手段,拿走了最重要的東西。直至他死,他都沒有透露分毫。


    這匕首到底是做何用的?


    “太傅,你瘋了,那是名譽天下的青衣郎君。”飛章失聲叫道,“他都死了十年,你要是開棺鞭屍,天下人會如何罵你,後世史官會如何寫你這個開國帝王?”


    開國帝王?蕭霽低低笑出聲來,鳳眼隱隱赤紅,神情陰沉,他從來就沒有想過當什麽開國帝王,他前半生求的是為家族洗刷冤屈,後半生求的是她。


    他當了十二年的孤家寡人,還不夠嗎?


    宮人心驚膽戰,聲音發顫道:“陛下,當年青衣郎君病逝之後,江南府曾上折,道門將郎君的屍身火化,骨灰埋在了鶴山。兩年前,鶴山發生了地動,知鶴觀倒塌,千年道觀已經成了廢墟,已經無從找起了。”


    天下已無道門。


    蕭霽神情僵硬,聲音嘶啞:“為何沒人告訴朕?”


    宮人垂眼。誰敢提道門和穆家郎君?兩年前地動時,隻倒塌了一座道觀,山下百姓無傷亡,這事縣衙也不敢上報,便沒有了下文。


    “這事我知曉。”飛章神色戚戚,“天下已無道門。太傅,隻剩下我們了。”


    大盛朝不再,舊帝駕崩,阿姐死了,穆青衣也死了,昔年的故人大多死的死,病的病,隻剩下他們兩人了。


    蕭霽麵容喜怒未知,握緊那柄碧玉小劍,轉身離開。


    “哎,那是我的!我花了一兩金子買的,是我阿姐的遺物。”年輕郎君急的跺腳。


    長淵帝沒有回頭,冷酷說道:“現在歸我了。”


    “我不賣!你還我!”


    “小大人,您還是別喊了,這天下都是陛下的,何況是小小的匕首,還是保命要緊。”


    “你喊我大人就大人,前麵加個小是什麽意思?”


    少年不滿地叫道,絲毫沒有命懸一線的覺悟,言辭中透出難得的灑脫和少年意氣。像是蓬勃的朝陽。


    蕭霽遠遠回頭看了一眼,不知為何心生羨慕,誰也沒有想到深宮裏最後活下來的,竟然是那個六歲還不會說話,呆呆傻傻的兆信帝遺腹子。


    傻子才活的長久吧。


    他幼年時就得到了長歌所有的愛和教導,所以國破家亡之後,沒有墮入仇恨的深淵裏,無法自拔。


    他比他幸運!也比他不幸!


    他終其一生都會困在仇恨中,而飛章這一生都無法從長歌的光環裏走出來。得到過那樣的愛,他又怎會再看上別的女娘。


    *


    長歌被蕭霽一路帶回了熟悉的寢殿,之前是飛章在住,如今飛章成了階下囚,變成了他住。


    十二年未見,蕭霽比當年越發深沉冷漠,坐在那裏便如同一塊冰冷沒有溫度的試探,就連身上的帝王冕服都冷的紮人。


    長長的沉默。


    她不能與他交談,他也不說話,兩人相對無言,直到夜深,他握著匕首和衣而臥,高大的身影沉入深濃的夜色中。


    沒有高床軟枕,沒有美姬環繞,宮人畏懼,朝臣敬畏,這些年他將自己活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甚至不如她。


    長歌低低歎氣,當年,他也曾是風靡盛都的俊美郎君,手握滔天權勢,雍容華貴無人能極,遠不是如今這樣孤冷的模樣。


    她伸手撫平他眉心的褶皺。


    蕭霽在黑暗中翻了個身,模糊低語:長歌。


    月光融入夜色中。


    第二日,蕭霽沒將飛章吊在城門上,仿佛遺忘了這位北地的新主,直接禦駕親征,直逼烏茲和疏勒。


    長達數月的征戰,長歌隨著他輾轉在北地的沙漠和孤城中,看著他將疆土一點點地擴張,看著他滿身戾氣,一身殺戮,越來越沉默。


    北地的冬天冷的超乎長歌的想象,滴水成冰。


    蕭霽猶如瘋魔一般,不顧朝臣的反對出兵渡河,結果在渡河時遭到伏擊,身中流箭墜入冰河。


    “保護陛下,保護陛下……”


    將士驚慌的聲音隔著河水遠遠傳來。


    長歌和他一起墜入冰河,見他心口中箭,雙目緊閉,麵容蒼白而安詳,這一刻仿佛等了十二年。


    碧玉小劍沉入河底,黑暗襲來,長歌陷入深濃的黑暗中,仿佛回到了那年的盛都,他在雪地裏緩步走來,雍容華貴,俊美冷漠,這一次他沒有與她擦身而過,而是停下腳步,看著雪地裏接雪的她,微笑地伸出手。


    她下意識地伸手,隔了十二年,隔著陰陽,在最後一秒與他握住了手,填補了少女時期的遺憾。


    長夢十二年冬,長淵帝禦駕親征途中,身中流箭駕崩,享年三十六歲,帝一生無子,留下遺詔,將帝位傳於北地新主,將他和長歌帝姬合葬皇陵。


    消息傳回盛都,滿朝嘩然。這是還朝於舊帝,曠古奇聞。


    北地新主飛章得知長淵帝死訊,在獄中張揚大笑,留下書信,從蕭氏的旁支中選中了繼子,托孤於重臣,揚言這是蕭氏皇族的事情,與他無關,便揚長而去。


    後有傳言,北地新主、前朝的幼帝一路南下,在江南府居住數月後,出海南下,一生未歸,有說死於海難,有說去了蓬萊仙境,眾說紛紜,成為了不解之謎。


    仿佛做了一場長長的夢境。


    長歌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春日裏,距離長淵帝駕崩已經過去了一個甲子。


    她所熟悉的人和事也都成了史書裏冷冰冰的記載。


    “聽說,穆郎君又來了,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十次了吧。”


    “穆家九代單傳,這位小郎君要是真入了佛門,豈不是要絕後,穆老爺子會哭死在佛前吧。”


    “那也沒辦法,穆家郎君小小年紀就有了活佛薩的稱號,若非穆家九代單傳,早就入了佛門了。”


    慵懶的春日陽光稀稀疏疏地照射過來,長歌伸手擋住頭頂的太陽,然後發現她附身的碧玉小劍已經模樣大改,變成了一塊石頭,而且還是寺廟前的石獅子腳下的一塊沒有形狀的石頭。


    香客來來往往,無人問津。


    她撐著腦袋看著天上雲朵的形狀,聞著寺廟裏淡淡的檀香,心境從未這般寧靜過。前世的戾氣一點點地被撫平,她終於能夠這樣悠閑地看天看雲,不再將一切歸咎於是她的錯。


    “郎君,你在看什麽?”書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她眼前一暗,有人俯身靜靜地看著她。


    一張溫潤舒服的清俊麵容,眉眼中帶著三分笑意,他伸手撿起她,用幹淨的襦衫擦了擦。


    一邊的書童一言難盡:“郎君,這隻是路邊的石頭,我們回回來都見過的,不是很稀奇的東西。”


    年輕郎君溫潤說道:“我第一次看到它。馬上要入夏了,它在這裏風吹日曬會很難受。”


    書童張了張嘴巴,大約覺得他家郎君腦子又壞掉了。


    “郎君,有沒有可能,石頭是沒有感覺的,吹風日曬也不會覺的難受。”


    “你不是石頭,怎會知道它不會難受?”


    “郎君,你罵我!”書童氣鼓鼓地說道,“你說我不如石頭。”


    年輕郎君低低笑出聲來,惹來無數愛慕的目光。


    長歌也彎了彎眼睫,聞了聞他身上熟悉陌生的氣息,好久不見,穆郎君,沒有想到這一世他還是找到了她。


    長歌隨著他一路離開寺廟,回到了穆府,遠遠便見穆家人急急地迎出來,圍住穆青衣,哭成了一團。


    小書童歎氣道:“又來!”


    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十次了!這個月終於要過去了。郎君一心出家,每隔三日就要去一趟寺廟,求孤雲大師收他為弟子。


    穆府除了沒下衙的老爺,夫人小姐們都到齊了,估計又要哭半個時辰!


    穆家人哭成一團,穆青衣隻溫潤地微笑,等她們哭累了,再給她們倒茶,好讓她們有力氣繼續哭。


    長歌看的分明,扶額歎氣,這一世他變的腹黑了一點。


    如此哭了半個時辰,等到穆家老爺下衙才消停。


    長歌隨著他回了院子,年輕郎君住的院子異常幹淨清爽,屋內都是滿滿當當的書籍,醫書和佛經居多,也有一些道門的孤本古籍。


    穆青衣依舊是沉穩溫潤的性格,平日裏話不多,大多時間都是看醫術和佛經,然後外出免費給窮人看診,兩日看診,一日上寺廟跟孤雲大師談論佛經。


    日子平淡且安寧。


    長歌被他裝在香囊內,隨身攜帶,大多時候聽著佛經昏昏欲睡,有時候睡的時間長,有時候睡的時間短。


    碧玉小劍沾染了穆青衣的氣息,也從一塊不起眼的石頭變的溫潤起來,隻是不再是匕首的模樣,而是被穆青衣打磨成了一塊玉石。


    “郎君,沒有看出來,這石頭竟然裏麵是玉耶,郎君真是慧眼識珠!”


    “郎君,郎君,這玉石要雕刻成什麽呀?總不能就這麽一大坨。”


    穆青衣數次拿起玉石,都沒有動手。


    “郎君,雕刻成佛頭,或者是元寶……”


    “郎君,你不會不會雕刻吧?我們可以拿去玉石師傅那邊雕刻,隻要你先畫好樣子。”


    “不是,我隻是在想,它會不會痛。”


    長歌睜眼,便見他那張光風霽月的麵容放大在麵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溫潤一笑:“不雕刻了,我怕疼,它應當也是怕的。”


    怕疼啊!


    她目光氤氳,想起那三年,他無數次割開掌心給她喂血,應該會很疼吧,他從來沒說過。


    穆青衣放棄了雕刻玉石,她又陷入了沉睡中,再次醒來,他已經遁入了空門,穿著紅色的袈裟僧衣,坐在佛前念經。


    先前的書童每每初一十五都要來寺廟上香,哭訴一番,勸他還俗。


    “郎君,如今你得償所願,當了和尚,出了家,是不是也該入紅塵,娶妻生子了?日後總會遇到喜歡的女娘啊。穆家不能無後啊。”


    年輕的佛門弟子微笑道:“穆家已經從旁支過繼了繼子,穆家有後,天下也該有佛理。”


    隨即他便離開了寺廟,周遊諸地當起了苦行僧,一邊行醫一邊宣揚佛理,每到一處都救百姓於苦難,很快就名揚天下,被人稱為玉石和尚。


    隻因他布衣袈裟,腰間常年掛著一塊碧色玉石。


    長歌隨著他一路行走,足跡踏遍大江南北,看著他從一點點地從鄉野走出來,走到盛都大相國寺,在萬人前講經布道,以佛法論道,論朝堂,論古今,引來朝野震驚,而後離開盛都,一路西行,在山間的廢棄道觀內小住。


    山間日子清淨,她看著他夜間撰寫著醫經和佛經,偶爾醒來也會看見他在月夜下端詳著碧色的玉石,將她擦拭的晶瑩剔透,冬日裏怕她冷,將她塞在枕頭下,夏日裏怕她熱,將她浸潤在冰涼的井水中。


    書童哭唧唧:“郎君,我在你心目中已經不是唯一了,你對塊石頭都比我好,你也不擔心我是不是冷了熱了餓了。”


    穆青衣清俊笑道:“你冷了會穿衣服,餓了會吃飯,她不會,我自然要多照顧她。”


    書童憤憤道:“人不如石頭,您就跟這塊石頭過吧。”


    一個和尚,一個書童,一塊玉石,他們便這樣行走了數年。


    這幾年,玉石內的金光已經由原本的螢火大小變成了拇指蓋大小,她最喜歡在金光裏打瞌睡,懶洋洋的,像是曬太陽一樣。


    最後一次清醒,見到穆青衣時,他已經油盡燈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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