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下了一整天的雨絲毫不減勢頭,深夜嘩啦如注。


    這樣的雨夜不適合做事,仕民早已進入夢鄉。永嘉裏四麵的圍牆外忽然有些騷動,甲片碰撞的哢哢聲蓋過了淅瀝瀝的雨聲,黑暗中打算伺機盜竊的扒手聽到,連滾帶爬地跑回家中。


    街道上的人群頂著大雨開進英武軍營地,有的搬運著工具,有的抬著墨水。


    嗒嗒嗒。


    細碎的腳步聲突然變得急促。


    戴著鬥笠身披蓑衣的虞部郎中任郭、員外郎皇甫益並轡而行,各自握著一大把錐針,身後兩位虞部主事帶著一群亦步亦趨的小吏、匠人。


    “停下……”


    到了轅門口,虞部郎中任郭舉起手,轉過身來看著吏、匠們:“聖人將這件事交給大司空,大司空選來選去,托付任某。各位都是我虞司的精工巧匠,量衡尺度、觀察測算、雕刻鑿圖……莫不心閑手敏。一會紮青施黥,既要細致清準,亦須動作麻利,天亮收工。”


    “幹好了,某便謁見大司空,請他向聖人為各位請賞。”


    “否則,就去司農、太仆寺丈田養馬吧!”


    他一氣訓完話,扶額:“——哦,某卻是忘了。刑部照會大司空,上諭還要求剃了這幫武人的胡須、頭發,處以肉刑之外的極辱,然後發配畿內八水疏通河渠,以徭役磨其凶性。”


    “唯!”小吏、匠人們齊聲應命。


    英武軍營地點將台下,已臨時支起十餘頂木簷,供匠、吏避雨作業。火把林立,大隊軍卒從各個轅門開進——甫一入內便架設拒馬,掏出弓弩站在後麵,嚴陣以待。


    營地中間烏泱泱地跪著一大片被反綁雙手、拴足鏈的壯漢,這些人就是俘虜的兩千邠軍了。此時跪在雨中,有的沉默,有的左顧右盼,有的哭泣。更多人雙眼血紅,牙關反複呲呲,凶相畢露。


    “哼哼,俺是英武軍左廂指揮使王從訓!”


    王從訓猛地挺身站起,嘻嘻笑道:“是這的頭,最大的武官。依著俺,肯定宰了你們,以絕後患。可聖人心善,罵了俺。”


    “俺給各位背背聖人的原話。”說到這,他頓了頓,興奮地搓了搓手,眼珠子往上一翻,回憶道:“有沒有被強行拉丁而逃脫不得呢?”


    “有沒有不想吃肉卻被逼下咽的呢?”


    “有沒有不願意打仗造反,卻被裹挾著攻殺天子的呢?”


    “有沒有渴望屯田勞作自贖的呢。”


    “如果有,聖人願意給出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的機會,讓你們去郊外服徭役。”


    俘虜們聞言,情緒緩和,開始與同袍議論。


    大夥年前搶了一波聖人,又在鳳翔快活了那麽久,平日裏目不斜視的貴人在他們這些大老粗腳下磕頭如搗蒜,妻女被日夜撻伐,弄得半死不活。膩了還可以與別人交換,不開心就片了頭顱,滋味鮮美的還能煮了開葷。


    鳳翔州縣,上到府邸下到草廬,想燒就燒,要拿便拿,看誰不爽就砍,就連萬民敬仰的天子,過年的時候不也照樣在長安城下隨意射箭奚落麽。結果現在,聖人不還是捏著鼻子讓大夥“自贖”?


    聽著嗡嗡翁的討論,王從訓一陣莫名煩躁,喝問道:“有嗎?站出來!”


    邠軍們你看我,我看你。


    死罪免了!沉默的氛圍之中,這個令所有人驚喜欲狂的消息通過彼此的眼神在傳遞。


    屯田?屯個鳥田!


    隻要出了京城,去留怎樣不都是自己說了算?


    “姓王的,俺是被逼的,俺願屯田。”有軍士站起來,嘿嘿笑道。


    “俺也一樣。”


    “俺是被捉的良人丁,不想打仗,俺自贖。”


    “……”


    “好!”王從訓雙手一拍大腿,高聲道:“先靜一靜,但是免罪服徭役有個但是。”


    才吭聲,精神放鬆下來的邠寧軍士便三三兩兩接過話茬。


    “這廝聒噪得緊,何不一口氣說完?”


    “說吧,說吧。”


    “姓王的恁年輕就當指揮使,豈不是俺也行。”


    “娘的找打是不是?”親兵十將薑滔抄起弓,瞄準欲射。


    王從訓抬手攔住親兵,輕輕坐了下來,沙啞道:“但前提是紮青施黥、剃發刮須,然後編為一都便於管製,軍號就叫惡人軍。現在還願意屯田的,站出來。”


    話音落地,雨夜中響起一片鼓噪。


    圍觀的英武軍議論紛紛,感到很驚訝。須發全剃了,這是要弄成白虎軍?太羞辱了!不過拿來對付邠軍也算網開一麵吧。可場中的俘虜就反應激烈了,大聲叫罵,更有的站起來衝王從訓呲牙,隻有那些一直沉默不語的寥寥四五百軍士起身走到一邊,低頭認罪受罰。


    “上箭,維持秩序,不從者皆死。”王從訓直接命令英武軍開刀彈壓。


    “要俺當禿驢?去你娘的!”


    “狗操聖人,老子真想掐死李氏小兒。”


    “今日如此羞辱我等,明日就能刀斧加身。”


    “這世道誰不吃人,誰不搶劫,誰不奸淫,又豈我曹?與其坐而受辱,何不殊死一搏!”


    王從訓拍著手哈哈笑道:“都是冥頑不靈無可救藥之輩,這下就是觀音菩薩也無話可說了。”


    “射!”軍官們一揮旗,蝗蟲箭雨從四麵八方拋射進俘虜群中,沒披甲的他們頓時如麥子一般被成片收割。不少人連聲音都沒發出,就身中數箭倒地。


    “刺!”全副武裝的步兵踏著整齊的步伐持槊擊出,鮮血飆射一地,匯進雨水成溪流。


    幾乎隻是半炷香,1487名邠軍就在弓箭和刀槍的強力撲殺下全員伏地。看著鋪滿校場的屍首和還在蠕動抽搐的殘破肢體,王從訓讓親兵上去檢查,還在喘氣的,也不管求饒還是叫罵,一概補刀。


    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血氣,坐在木簷下幹活的匠、吏們直覺渾身發冷,對聖人的性格有了新的評價。


    “善!”


    “威武男兒!”


    如此高效利落的刑殺,王從訓對兒郎們的表現非常滿意。他跳下點兵平台,走到整齊列隊的將士中間,重重拍打他們的肩膀,宣布賞賜。


    虞部郎中任郭、員外郎皇甫益麵麵相覷,不禁想起了二十年前王式捕殺銀刀軍的故事。


    徐州銀刀、雕旗、門槍、挾馬等牙軍恣意驕橫,朱門販夫無不深受其害。朝廷以李愬之兄李聽鎮武寧軍,聽部聞徐軍惡名——喜歡生啖人肉,不讓聽赴任。


    鹹通三年,銀刀軍再次作亂,節度使溫璋率文武百官出逃。書生王式毛遂自薦,領兵討伐。至鎮,盡殺銀刀軍數千人及其家眷,於是徐軍不複殘暴。


    “快些!”回過神來,任、皇甫二虞部催促手動作麻利點。


    四五百個人,可別折騰到了天亮!


    ——景福元年五月初一夜,誅殺邠師頑固者千人。餘者487人紮青刺麵去須發,編為一都,號惡人軍,配郊外勞役,苦之,以磨其氣。


    中唐以來,武人傲慢日益,其破壞性是不區分階級的。農者兼其田,商賈掠其貨物。胡人屠其部落,美女殺其夫,奪而淫之。天子,一言不合亦能拔刀。官將動輒被架空,武人挾威邀賞求榮,自專命令,不從即死。然則節度使之財富有限,而軍人之欲望無限。今日賞五絹,明日賞十絹,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牙內,武士又躁矣。天下數十節鎮,善終者寥寥。從中央到地方,從天子到節度使,從官吏到百姓,國家機器的各個層麵都為武夫服務。農商生產被嚴重破壞,賦稅負擔額外加深,平民安全無法得到保障,社會急劇動蕩,秩序迅速瓦解。


    ————《唐朝興衰史反思》


    武士自下而上層層訓政,這是五代十國亂象的根本原因,也是梁唐晉漢周列聖諸王都是武士出身的無奈。得民心者得天下在這一時期失效,收買武士至多者才能得天下。軍人趨利,遂有朱溫、朱友珪、李存勖、李從厚、李從珂、劉承祐等人的血教。誰為武夫許下承諾,誰就被擁戴,誰被武夫疏遠,誰就不得好死。皇甫暉一介無賴卻能挑動黃河反,使十年三帝晏駕,底層原因令後人深思。


    ————《石渠閣讀書論》


    “江淮河濟,東西兩千裏掃矣。”這麽多的驕橫武夫,對中華民族造成了長達百年的災難。這讓人困惑,他們是當兵之後變壞的,還是當兵之前就不是善信?若當兵前就是賊胚,那就要研究賊胚是怎麽進入軍隊的。如果是當兵之後學壞的,就得想想軍人的身份為什麽會讓一個好人變成惡魔。


    ————《沉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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