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風息,乍雪晴猶凜,山水淒涼,燈昏人在路。


    潼關以東十裏,長水驛外的一棵大柳樹下。


    太子中允敬翔整理了一下緋衣,正準備吩咐隨從進驛站休息一晚。


    唐朝驛傳極其發達,兵部下設駕司郎中,統管全國的驛站,共設站一千六百餘座,七條直驛道,七條商線,溝通各地,使者行動速度最快可達三百裏每天。岑參赴西域上任,拂曉發鹹陽,傍晚便到了隴山頭。一驛過一驛,騎吏如流星,殊為壯觀。


    乾符以來戰亂頻仍,出於軍事需要,各地諸侯對驛站更加重視。這次入朝向天子進獻財貨,敬翔十裏一走馬,五裏一揚鞭。不過大半天時間,便已從洛陽抵達潼關。


    當然,大隊沒這麽快。物資數量巨大,朱全忠使牙將領馬步軍三千人護送,相對較慢。


    此番賀歲,朱全忠一次性向天子獻上了絹二十七萬匹、糧三萬餘石、牲畜兩萬餘頭、鹽十萬鬥,可謂出手闊綽。當然,他有這個實力,現在河朔畏懼李克用的侵略,皆向他納頭稱小,繳納保護費。素來豪橫的魏博被汴軍重創一波後,也咬著牙向朱全忠輸財。


    東方鄆、齊、徐各鎮也被汴軍打得抱頭鼠竄,加上宣武軍基本盤治理有方,汴人堪富。


    話說回來,這麽多財貨,朱全忠也擔心路上遭遇盜賊,所以派兵押著物資沿城寨一路緩緩前進。敬翔作為使者,還有別的要務纏身,因此旅途安排得相當急。


    至於什麽事。


    那多財貨難道是白給天子的麽?須知汴王的嘴巴隻進不出。


    這次他攜巨資入朝,就是代表朱全忠求江南鹽鐵轉運使一職,讓朝廷將江淮的轉巡院都搬到汴州辦公。同時,讓朝廷同意汴人兼領淄青三鎮,並詔強敵——武寧軍節度使時溥入朝。


    雖然有點獅子大張口,但敬翔相信,對於窘迫的朝廷而言,南衙北司的當家人們看在財貨的份上,會含著淚同意。至於天子和大部分臣子反對不反對,不重要。


    軍國大事又不是他們做主。


    “真冷啊。”敬翔摘下鬥笠和蓑衣交給隨從官吏,抖了抖衣服就要進驛站烤火吃飯。


    突然一陣喧嘩人聲遙遙傳進耳中。


    隨從們舉目望去。


    落日下,一隊被甲胄上紮滿箭弩的騎卒操著馬槊飛馳而來,沒了命的狂奔。在他們身後,全是些丟盔卸甲的武夫,一個個神魂盡喪,亂哄哄的竟一眼望不到頭,宛如黑潮。


    呼喊聲此起彼伏。


    “潼關已破!王從訓殺來啦!”


    “韓建那廝害吾輩,兒郎們快快各自亡命吧!”


    “……”


    汴州使者大駭,隨從武官連忙結陣自衛,催促敬翔趕緊進站躲避。


    “怎麽回事?”敬翔倒還不是很慌,一邊朝驛站裏麵走,一邊拉住一個驛吏問道。


    沒想到那驛吏更淡定,瞅著敬翔裝扮,又聽隨從口音別樣,道:“關東赴長安的使者麽?”


    “正是。”


    “嗨,能是什麽事!”驛吏聳聳肩,指著從路上跑過的軍士:“鎮國軍韓建被朝廷討伐,王師已圍了潼關好些日子,每天都有逃亡的華州兵過路。”


    他又看了看外麵的潰兵,道:“今日這麽多人,大抵是王師破城了吧?”


    馬官也走了過來,招呼那些汴州武士:“都收起來吧,亂兵急於奔命,沒工夫來我們這。”


    可不麽。


    長水驛離潼關樓不到十裏地,哪個潰兵不想活了才來鑽驛站。


    “天下大亂,唉。”敬翔勉強鬆了口氣,在桌後坐定,隨手扔給小吏一串銅錢,歎道:“也不知何時才得入關?我明日便要走,若進不去,你們派個熟手向導,帶我們走小路可乎?”


    小吏眉開眼笑,連連點頭:“貴人放心,包在小的身上。”


    敬翔無言。


    他更擔心後麵的大隊,那多物資若是不能按時入京,到時候他說話沒底氣。


    一旁隨從也埋怨道:“朝廷也真是的!伐蜀討晉就罷了,又在關內惹事,著實不讓人省心。”


    “嗬嗬。”小吏收拾著桌子,笑道:“那韓建年前跟著岐人犯闕,又在京城謀害宰相,刺探朝堂密情,自找的。”


    敬翔擺了擺手,有些煩躁的吩咐隨從們:“吃完飯早些就寢,拂曉便起身,走小路入關。”


    ……


    潼關樓。


    漫山遍野全是軍卒,投石機一刻不停的朝樓上拋射石頭,還有用幹柴、鬆樹毛捆成的堆子,潑上火油,朝城門滾去。熊熊烈火直竄而上,西門重遂勒兵不解,連連催促繼續推球,加大火勢。鎮國軍亂成一團,哭喊嚎叫怒罵,到處流竄,已形不成有效防禦。


    “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不時便有人墜落,手舞足蹈地慘叫。


    殺聲震天。


    “嗖!”


    一支箭射中王從訓腦袋,王從訓頭頓時一昏,摘下兜鍪直接扔飛。


    突然,他箭步上前。


    “誰讓你們回來的?”王從訓握著刀,雙目都充起血絲,逼視著退回來的一群軍士。


    幾人毫不退讓的盯著王從訓,吼道:“俺們不想去攻城送命!”


    另小校尉則振臂一揮:“天威軍的兒郎們說,想不想攻城!”


    “不想,不想!”


    王從訓大怒,罵道:“出征時我從聖人處拿那多財貨賞賜給你們這些賊胚……”


    沒等說完,一名軍士拔刀砍來:“兒郎們,宰了這廝!”


    當!


    王從訓雙手持刀格擋,腳叉成個八字。


    砰。


    一聲悶響,王從訓雙手丟刀,餓狼搶食般直接將那小校撲倒在地。


    王從訓一擊成功,伸手拔過小校腰間匕首,頓時閃出一片寒光。


    殺了他。


    殺了他!


    王從訓手下的牙軍們大聲起哄。


    在密密麻麻的目光中,王從訓一把揪住小校腦袋攬入懷中,隨即便如鋸柴一般……


    噗呲!


    鮮血大股湧出,直接打濕了小校的衣裳。他嗬嗬叫著,使勁蹬腿掙紮卻不得。


    三下五除二,血淋漓的頭顱被王從訓拽出脖腔,旋即直直砸向那叫囂著要殺了他的軍士。


    王從訓又接過長槊,朝那人投去。


    “唔……”一聲悶哼,那軍士被釘死在地上。


    遠處幾個圍觀的牙校頓時搖搖頭,七嘴八舌嚷道:“如何?我就曉得殺不成,空歡喜一場,唉,都散了,散了吧!”


    “走走,回去攻城吧……”


    王從訓摸了摸臉上的血,鬼叫道:“回去攻城!”


    軍士們噤若寒蟬,重新整理起隊伍來。


    ……


    關樓上,一處房間內。


    “李都將也反了?”身受數創的韓建一屁股坐在地上,披頭散發,幾乎是帶著哭腔質問。


    “嘁。”有幕僚嘁了一聲,應道:“早上就跑了。”


    “完了...完了......潼關完了。”韓建蹬著腿,在人前嚎啕大哭。


    “沒什麽好說的了。”


    節度副使張明擦拭著佩劍,幽幽道:“漢室雖衰,炎精未終,盜竊者死。今唐業微弱,天人未厭,土德無改,一如前代。齊桓、晉文翼戴天子以成霸業。韓公發於畎畝,受厚恩,位至將相,藩守一方,恩寵極矣!奈何一旦不自量力,失智為族滅之計哉?”


    “吾屬若非涉事太深,乃斬擊韓公之頭,獻於李嗣周,轉危亡為富貴。”


    韓建大罵:“爾輩奴賊不盡心,負我何多!”


    防禦副使花行思反擊道:“公起蔡州,建節京畿,榮貴多年,不為真諸侯以傳子孫,效李錡、劉辟之所為!華州雖屬近畿,民殷戶實,然則人心不從,今徒守孤城,士叛親死,悔恨無極,小醜為天下笑耳!此誰罪焉?逆勢取滅亡,負吾屬又何多?吾欲殺公!”


    卻不等下手,花行思忽然背心一痛。


    他低下頭去看,利落長劍直直從腹部鑽了出來。


    哄。


    房間內瞬間鴉雀無聲。


    一名幕府僚佐踹開花行思的軀體,抽出劍,將首級砍了下來,指著韓建說道:“蒙公任用,在下感念,故不忍加害。王師以千金賞都頭、副使,花行思屬矣。吾取其首級,保公一命,亦求自活,可乎?”


    韓建呆呆地點頭:“可……”


    “我等去,韓公自愛。”幕府幾名官吏草草拱手,跟著那人離開房間。


    ……


    韓建在兒子的掩護下逃至附近一山林。


    柏樹陰森,白雪皚皚。不時響起幾聲猿猴的驚嘯,空穀淒異,似是有捉生將搜山。


    真是個好地方啊,韓建腳步頓停。


    身後,兒子韓從允神色古怪,看了看隨從的十幾名牙軍:“公等可自去。”


    軍士們不吭聲。


    韓從允見狀,湊到韓建耳邊小聲道:“大人,我們走。”


    這時,幾名牙兵才舉步站出來,無聲擋住了韓氏一家人的去路,女眷們低聲哭了出來,眼神驚恐。這些士兵是韓建的蔡州元從,跟他好些年了。韓府裏的家人都叫得出來他們的名字,知道家裏有幾口人,此刻,事情似乎有點難辦。


    一軍士歎氣道:“林子裏有王師遊奕使的斥候,我們誰也逃不掉了。”


    妻女姬妾們抽泣聲更甚,一枝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詭異的是,幾個軍漢竟然也跟著哭哭啼啼起來:“亡亦死,我曹欲攜韓公以降。”


    “公於我曹甚恩,故不忍刀斧加身。”


    “請公父子……赴死。”那歎氣的軍士走上來,將手裏劍雙手獻上。


    “好好!”韓建哈哈大笑:“與諸位訣矣,願以我首,贈公等餘生富貴無極。”


    軍士們涕泗不能自已,相繼背過身去。


    “兒去矣。”韓從允拔劍自刎,涓涓細流染紅積雪。


    砰。


    又一聲倒地聲,韓建軟軟坐了下去,頭一歪,仿佛睡著。


    “父親!”小女的哭喊響起。


    ……


    沒過多久,一行人便遇到了十餘名斥候。


    領頭軍士捧著韓建的頭,道:“吾輩已殺韓建,請降。”


    “認不得!”那些斥候凶狠得緊,打量著眾人。


    突然,一斥候喊道:“這些女人內外穿扮華麗無比,這些兵定是韓氏家將!”


    叮叮當當的打鬥聲立刻響起。


    還有人敲響銅鑼,呼叫其他捉生來援。


    半晌。


    除了幾個年輕的侍女姬妾,以及韓建年方二八的麗質小女,皆死。


    這麽多首級,士兵們爭搶功勞,分配不均,大打出手,又撂下十幾具自己人的屍體。


    腳步聲漸漸遠去。


    殘陽落山。


    ……


    營裏。


    王從訓包裹著傷口,心情沒有半分好轉。


    狗賊韓建,據城瘋狂反擊,不但害得他身披數創,還差點被畏戰的士卒殺掉。


    “報,擄來了韓建的妻女姬妾數人。”


    “韓建狗頭何在?”


    “韓氏父子頭顱被李嗣周的部下蠻橫搶走,獻給西門都監請功。”


    啪!王從訓一拍桌子,道:“汝曹兵變鬧事不是很能麽?如何連到嘴的潑天富貴守不住!”


    於是便命人將韓建妻女姬妾帶進來。


    看了一群,將沒看上的十來個女人分給牙校們享用。


    他自己留下兩人,一個是三十餘歲,正當少婦風韻。一個是韓建的女兒,還沒長開,嫩得很。剝掉衣服當成玩具虐弄了一個時辰後,那位韓建妾室兩眼空洞的躺在地上,渾身一絲都無,小女抱著腿哆嗦。王從訓提起褲子,飛起一腳將少婦踹開,喘著粗氣下令將母女二人賞給軍士。軍士們一擁而上,叫囂著不可讓其活過三日夜,以泄攻城之憤。


    景福元年二月初三黃昏,西門重遂督師攻入潼關。


    斬首兩千餘級,俘獲將校軍士幕僚三千餘人。


    韓建父子為牙軍所逼,自殺,首級為覃王李嗣周所部奪得,獻於西門重遂報捷。


    西門重遂大悅,定李嗣周功為第一。


    天威軍兵馬留後從訓率兵先登,又捕得韓氏宗族,功為第二。


    戰報後半夜進的長安城。


    “聖人何在?”趙氏收到中書舍人的進奏,開懷雀躍不已,她要立刻和聖人分享這份喜悅。


    聞言,剛從仙居殿回來的近侍劉子劈低頭沉默。


    趙氏立刻反應過來了。


    一連好些天,聖人都在仙居殿過夜。


    ……


    很快,她便趕到了仙居殿。


    隨著步伐深入,深處傳來一陣男女的笑鬧聲,趙氏一愣,很快聽出聲音的主人分別是聖人、陳美人。陳美人似乎很快樂,醜聲聞於外。趙氏頓時就收住了腳,麵露驚訝。


    淑妃何氏,聖人還是壽王時的結發之妻,至今走過十年風雨了。


    可聖人這幾個月一次未曾留宿。


    與陳美人,這段時間卻形影不離如膠似漆。


    淑妃若是知道,想來會極其傷心吧。同為女人,她最能感同身受。


    ……


    良久,陳宸軟軟地躺了下去,李曄慢條斯理的穿起衣服,道:“被褥太濕了,換一床吧。”


    “嗯……”陳宸聲如蚊鳴,沒力氣說出話來。


    穿好衣服後,李曄照例回蓬萊殿。


    做出這個決定的過程有點困難,那陳美人身上太香了,寒夜抱著懷裏共眠,真是快哉。蓬萊殿裏孤家寡人的,被窩也是冷冰冰,這落差之大,真是……但社稷飄搖,這個度李曄還是拿捏得住的。


    不好好注意身體,加強學習,談何自救救人?金屋裏的嬌妻美妾早晚讓別人擄去。陳美人他連給別人看上一眼都覺得心痛吃虧,要是以後被粗鄙武夫拉去撻伐,得氣死。


    出得深室,凜風一吹,處於聖賢時刻的李曄有些後悔。


    明日起,戒色!


    “聖人好雅興。”趙氏自黑暗中走出,道:“不患均而患寡,聖人獨愛陳美人,讓淑妃怎麽想。”


    帝王與妃嬪恩愛無可指責,但聖人專寵陳宸,對發妻不管不問,這讓她很不能接受。


    “司言誤會了。”


    李曄搖搖頭麵容嚴肅的說道:“陳美人祖父四代皆河中牙校,擅劍術,我隻是找她教教我,以強身健體,危急時可自保罷了。”


    隻能扯個漏洞百出的謊言堵過去了。


    雨露均沾頂不住啊。


    趙氏一怔。


    ……我全程都聽到了好嗎……


    練劍…


    練得好激烈啊。


    都把陳美人練得要死要活了。


    “如此,那陳美人可是宮中好劍呢,陛下寒夜裏深鑽苦學,臣佩服。”趙氏隱晦的予以批評。


    “來尋我可有要事?”李曄轉移話題道。


    趙氏的情緒有些低落,沒了剛才要與聖人一起分享喜悅的激動:“行營捷報,王師攻破華州,韓建父子已伏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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