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被幽禁!


    紫宸殿。


    杜讓能、劉崇望聯袂而至,神情大不豫:“聖人何在?”


    黃門劉子劈拱手道:“樞密使有令,半月不許大家見於外人,請回吧。”


    杜讓能聞言,跺了跺腳,眯著眼問道:“若一定要見,則何如?”


    “太尉宰執國家,還望不要與我等小人為難。”


    “那汝去稟告西門宮監。”杜讓能也不跟黃門糾纏,笑道:“代老夫轉告一句話。”


    “太尉但言。”


    杜讓能招手把劉子劈喚到身邊,蚊鳴般道:“田令孜隔絕中外,自授罪名,故諸侯伐之,身死人手。君君,臣臣。臣臣,君君。君不君則臣不臣。臣不臣則君不君;可記下?”


    劉子劈的心抖了抖,連忙回應道:“小人已熟記於心,定一字不落轉告樞密使。”


    不但樞密使,他亦是那場禍事的親身經曆者。


    田令孜之為惡,天下恨之,威逼先帝曰:不去此賊,則兵終不可退!


    鬧到後麵,節度使們見先帝遲遲不趕走田令孜,竟商量起來重新換了個皇帝。何其大厲?


    ……


    待劉子劈離開,二相在殿外靜候未久,廊簷轉拐處一個小黃門急趨而來,摶手道:“聖人剛才已擺駕去了彤悅館,太尉……”


    知道聖人不在殿中,杜、劉轉身便大步離開。他二人行事果決,素來互為搭手,惡拖泥帶水。從紫宸殿到宮東北角的彤悅館,走了將近半個時辰。彤悅閣在巢亂中被焚,去年才得以重建,用來存放典籍圖冊。因此,又在館外挖了圈渠,引入活水作為防火。


    秋日的下午,落葉繽紛,和風熏熏,更為彤悅館平添了幾分畫意。


    可就是這樣的地方,竟有數百軍漢就地踞座,槊、刀、甲、旗隨意扔在腳邊,嘴裏一邊狂嚼大吃,一邊又拿出錢來賭博,高聲吆喝,搞得一片烏煙瘴氣。哪還有絲毫北軍衛士的樣子!


    在他們略遠處,一隊綠袍黑衣中官眼神陰翳,手按在腰間儀刀把上,不知對誰不滿。


    幾個新入宮的世家子女遠遠坐在陰處盯著日光下澈,不時望一眼彤悅館樓上。長籲短歎,怔怔出神。


    忽聽得腳步及近,睜眼一看卻是杜讓能、劉崇望二相緩緩而至。


    守宮丞王堅推了推杜綠衣,緊張道:“令尊太尉來也!”


    “嗯?”杜綠衣霍然起身,小跑到杜讓能麵前,正要行父子之禮,卻沒等抬手,臉上便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耳中嗡嗡直響。


    “吾使豎子入衛尉寺,充侍從,所用何意。”杜讓能渾濁的眸子逼視著。


    杜綠衣捂著臉,低聲道:“衛天子……”


    “天子何在?”杜讓能怫然怒,宛如一頭老匹夫:“此誌士憤痛之時,小子無所作為則罷,還施施然賞起流觴曲水來。按製度,付刑獄,鞭三十。汝可受得住?”


    “受不住……”


    杜綠衣隱隱有了哭腔,自陳道:“非是兒瀆職,兒入宮便與同僚跟隨聖人左右。聖人既無諭令差使,亦不與郎官說話。所親愛者,惟司言趙氏等寥寥幾人。聖人被帶到彤悅館後,西門宮監亦不許我等上樓。敢問父親,侍從雖有護聖誠心,今又何以衛天子?”


    “跟你說這些何用,你還不懂……”杜讓能搖頭歎氣,複問道:“天子何在。”


    “在樓上。”


    待二相離開,在場侍從如釋重負,拍了拍杜綠衣的背,以作安慰。


    “太尉方才對杜兄的懲治,也是在殺雞儆猴呢。”有仕女聳聳肩。


    ……


    彤悅閣不大,下三層都是堆放卷宗書本,隻在頂樓開辟小堂,用於臨時休息之地。


    李耶就在這裏與趙氏、西門重遂等中官看書議事。


    杜讓能叩門脫掉鞋帽走進來時,一眼便看見西門重遂與聖人相對而坐。西門重遂壯碩的軀體靠在那,懶洋洋的。聖人則坐在窗戶邊上,一卷木簡攤在膝蓋前,午後陽光靜靜落在字上。


    杜讓能勉強鬆了口氣。


    還以為聖人被幽閉起來受了什麽苦,原是在此讀書。


    西門重遂這廝,總算還有點良心!


    二相心裏不滿,裝作沒看到屋裏的中官們似的,隻齊齊拱手:“聖人。”


    李耶坐在窗邊沉默不語,一半臉被太陽照著,一半隱於暗。餘光偷瞟了西門重遂一眼,見其沒有反應,便繼續看起木簡來。趙氏不知該坐該站,峨眉蹙成一團。


    西門重遂倒是比誰都耐得住。他不吭聲,皇帝不敢發話,兩個宰相就得一直彎著腰。


    趙氏知道,樞密使這是要在杜太尉身上出一口剛才被帶話威脅的惡氣,也是刻意要殺一殺朝官們的風,心頭不禁一陣愁。什麽時候了,還鬥!非要鬧得梟臣打進長安把皇帝擄走?


    終於。


    西門重遂打了個哈欠,吧唧了幾下嘴巴,像是才看到人似得:“喲,杜相、劉公何時來了?”


    邊說又拿包著足衣的腳捅了捅坐在對麵看書的皇帝:“不讓老臣落座麽。看了半日,可有所獲?老奴隻會打仗殺人,若有不解,二位宰相在此,正好傳道授業。”


    李耶忍著那股令人作嘔的腳臭,簡直比狐狸豬倌還臭,心頭又是一聲咒罵,狗腳的西門氏!隨即吱聲道:“免禮。”


    杜讓能一張臉黑成鍋底,幾欲奪門就走,不受此折辱。可想到皇帝還受著,又隻得坐下,扯話茬道:“聖人好學,振作自強。不積小流,不以成江海。待通讀了曆代史書,再精研韓非子、穀梁、孝經、詩、昭選等,治國非難。若有不解,臣責弘文館,擇吉日經筵。”


    李耶放下木簡,疑惑道:“這般浩如煙海,要讀到什麽時候?”


    “常人非苦讀十數年不可得,聖人,英才強智,不消太久。”


    “唉!太尉此言謬也。”李耶搖搖頭,指著案上漢簡:“這漢書我本以為卒有所思,孰料讀著都不明所以,甚是吃力。”


    “讀那漢書作甚?”西門重遂嗤笑了兩聲,插嘴道:“今武人難製,動輒作亂,何不讀兵書?耶的漢書,娘的漢書。哪日叛軍驟起,要擄你去做那獻帝,有甚用?”


    君臣倆索性都不搭理他,杜讓能興致盎然岔開話題道:“帝王,不但要覽史為今用。諸子百家、我朝製度、中外官吏、四海人民、州郡風土、尋常政事亦當涉獵。若是這些不清楚……”


    “太尉說些什麽話?”


    西門重遂突然打斷道:“聖人不須治學為大儒,何必勞苦!太尉提點的這些東西……”他停頓了下,複又言道:“有太尉與我等輔佐。聖人若實在關心政事,等不忙了,我使人撿些往日詔奏送去就是。哎,這幫武夫的表章,不看為好喲,傷透老奴腦筋。”


    杜讓能沉默了,笑意全然不見,口出誅心之言:“這是西門宮監的意思,不是朝官的想法。”


    西門重遂聞言瞪了對方一眼,旋即擺手道:“聖人乏了!太尉走吧!”


    哪是在爭論皇帝應該學什麽關心什麽,這是在爭論皇帝要自己到台前參政處事!


    “討川伐晉,一敗塗地!”西門重遂坐直身體,瞪了李耶一眼,嚷道:“還經得起幾次折騰?太尉常言天子不預政事。那吾且問問,南衙北司逾萬官吏今年發不起俸祿過節,聖人可知何解?”


    “王建閉劍門,出警入蹕不受詔,索要西川節度使,聖人可知何解?”


    “李克用之伐河北,成德軍等皆上表訴其罪,又須何解?”


    “再且不說這等要害大事。凡公廨、度量、倉庫、租庸、轉運、升降常務,聖人通曉哪個?軍糧、牧草、俸祿、兵械、甲胄器具一月耗財多少,如何采買分配。左右神策內外牙軍,哪個不是桀驁難馴的殺材賊胚!一旦短了他們的用度,輕者聚夥鬧事,重則問罪丹鳳門,與你兵戎相見,你這皇帝又如何!如今岐蜀易手,天下還有哪裏給你跑?”


    “樞密使!”杜讓能起身大喊道:“聖人登基不過三載,何以知之?”


    眼見著兩人越說越直白,甚至帶著火藥味,趙氏與一眾中官集體離席,跪伏在地,似是提醒李耶,又似是應和西門重遂般叫道:“聖人!”


    “啪,啪,啪。”


    卻見李耶輕輕拍了拍手,無所謂道:“樞密使說的不錯,朕不惠,確實不知。樞密使號稱內相,軍國庶務,無所不精。朕此時此刻也有幾個政事上的疑問,想要請教樞密使。”


    “哼,老東西。”西門重遂強壓怒火,拍屁股坐下,應道:“問。”


    “國家大亂,盜發州郡,長安一歲決獄多少?”


    “此南衙有司裁決,無涉老奴。”西門重遂心安理得。


    “梟臣各據,江淮路絕,藩鎮一年解送幾何?”


    “國家財賦,度支三司自專。問的都是些什麽歪邪!”西門重遂努了努嘴,禍水杜引:“聖人的杜相攥著錢袋子,何不問他?”


    “武人專事威刑,素擅以下克上……”李耶卻不問,斟酌著措辭,頭一次迎上西門重遂的目光:“樞密使,掌受授奏製,傳達中外,指揮公事,操兵柄。當此亂局,可有良策製武人?”


    “這些賊胚,見錢眼開。”西門重遂不屑道:“自是財貨官位收買耳,何必問?”


    “哈哈哈哈!”杜讓能搖頭駁斥,發出靈魂拷問:“既以財貨官位收買之,武人豈非貨與樞密使?若有人出價更高,樞密使可敢斷言,能盡留膝前假子。若是,則田令孜為何死於成都?”


    王建還不是田老狗的假子,無冤無仇的臨了潑天富貴不照樣一刀宰了阿父。


    這一下子讓西門重遂汗流浹背了。


    室內的中官們見狀,小聲互相討論起來,時不時給樞密使支招提點子。


    “夠了!”這等世紀社會難題豈是片刻就能得出可靠之策的,出了醜的西門重遂揮手喝止竊竊私議的眾人,狠狠瞪了一眼挑起話題的杜讓能,咬牙道:“走著瞧,孔緯前車之鑒,哼哼。”


    再回頭去看皇帝,李耶卻是一臉無辜,小聲道:“樞密使……不知也無妨,我見樞密使文武雙全,故而隨口……”


    嘭!


    砸門聲響起,西門重遂頭也不回便大踏步擠了出去。


    待目送中官們一窩蜂離開,杜讓能坐定,語重心長的說道:“恕臣無禮。那廝固然該死,但說的這些,聖人確實須深入了解。翰林學士韓偓,有才名,老臣察其行事也穩重有略,性情履曆也幹淨,便讓其侍從左右,以備谘詢。另,新入宮的世族子女為郎官者,上宜親愛之。”


    李耶此刻沉浸在西門氏吃癟的快意中,點點頭:“且都依太尉。”


    杜讓能沉思一二,又補充道:“近日不可再惡了西門氏一眾,要害大事有臣等,不會出大的差錯。聖人宜韜光養晦……除此,老臣聽聞……聖人似乎很少見妃嬪?固宜愛之播雨露……”


    腆著老臉說出這番話,老頭也是麵色發紅。


    可自己不關心,還有誰在乎呢,唉。


    不過,今天下午小皇帝的表現倒是讓他感到很意外,竟然心領神會和他打起配合,悄悄打擊起西門氏的威權名聲來。前兩年遇到這種事,聖人可不會吭聲,隻低頭讓楊複恭痛罵。


    杜讓能對此很振奮。


    孺子可教。


    社稷當興。


    隻要挺過這段動蕩艱難時期,待朱全忠、時溥停止交兵,將江南財賦收到手……


    “太尉,不知翰林學士韓偓什麽時候到我身邊來?”皇帝似乎對這個人很上心,追問道。


    杜讓能想了想,回道:“最早明日,臣便召他說此事。”


    話音落地,似又想起了什麽大事,起身湊到李耶耳邊密語道:“老臣觀聖人與趙氏甚是親愛,君君,臣臣。善,但切忌,不可於人前表現,否則西門氏之輩察之,猜疑間恐殺之。”


    李耶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真是一言中的。


    自己若是對趙氏、蕭馮、劉子劈等人過分親密,讓西門氏都感覺到這幾個人與眾不同了……


    豈非大禍?


    這就是紫宸殿絕大部分侍從女禦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原因吧。


    正自思量間,又聽杜讓能密言道:“聖人若誠愛趙氏,何不耕耘為妃,正名順言。”


    “我……”


    杜讓能卻一副你懂的表情,又看了眼趙氏,隨後起身拱手:“老臣告退,惟聖人自斟。”


    ……


    趙氏不知太尉看自己是何原因,在李耶身邊坐下,烏溜溜的眼神裏流露出疑惑。


    “勿問。”李耶擺了擺手,神色凝重:“太尉所言大事,宜夜成之,容我三思。”


    “大事?”


    趙氏朱顏一沉,聯想到剛才發生在彤悅館的交鋒……莫不是這君臣倆在策劃什麽“大事”?


    “今夜,司言不用回掖庭局。”


    “那臣去何處寢休?”


    李耶麵色如常:“到時候來我宮室,我告訴你。”


    趙氏沉默了很久,才低低道:“臣女流之輩,上不得朝堂,以免落人口舌。所以危難時,臣隻能護大家,護不得江山……”


    李耶明白這句話的含義,臉上有些動容,看著這個與自己年齡相當的女人,伸手將對方雙手攥在掌心,緊緊握住:“我還不知道你的具體名字呢?”


    “趙如心。”


    “家父英年早逝,族交世叔赫連白白將我帶大,授我騎射。故又名,赫連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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