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誰?”


    蘇格故意驚訝地反問。


    如果他沒有受過反訊問訓練,麵對楊關的突如其來的發問,多半會以為對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但從楊關開始試探他過去的身份時,他就已經心存警惕,在不確認對方究竟掌握了多少情況以前,他不會輕易透露出任何信息。


    畢竟,他不清楚自己的超能力是否與組織有關,也不清楚自己暴露超能力以後是否會受到特殊的監管,哪怕這個調查員救了他,他也必須保持十分的謹慎。


    “他就在你麵前自殺了,你不知道?”


    楊關意味深長地看著蘇格,揮揮手,在麵前放出三張人像的空氣投影。


    三張投影並排排列,他設計了一個微妙的陷阱,特地把灰發男人的投影放到右側,讓光頭改造者居中。


    如果說蘇格真的如他所表現的那樣,對那天晚上的情況一頭霧水,受到閱讀習慣的影響,他會從左到右,目光依次掃過醫生、光頭改造者、灰發男人的投影。


    最後,蘇格的目光會更多的聚焦在無論空間位置還是形象都更加引人注目的光頭改造者身上。


    楊關的電子眼可以捕捉到蘇格觀察對象時的細微差別。


    如果這個冬眠者對灰發男人表現出更多的關注,那就說明他撒謊了。


    然而蘇格隻看了一眼這些突然出現的影像,卻驚恐地往後縮去,仿佛被嚇到了,然後抬手指著醫生:


    “他,他!”


    眼看蘇格應激,楊關收起投影,眯起眼睛。


    “他怎麽了?”


    “他,他給我注射了什麽,然後……我動不了了,眼睛也睜不開。”


    影像消失了,蘇格仍裝作驚魂未定的樣子。


    他接受的反訊問訓練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唯獨記得一點,就是盡量不要跟著對方的節奏走。


    楊關沒能試探出什麽,拍了拍蘇格的肩。等到這個冬眠者情緒重新穩定,楊關寬慰道:“我理解,你的心理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但你放心,這裏絕對安全,不會有任何人對你造成威脅。我隻是找你了解一下事件細節,你看,這裏也不是審訊室,不用緊張。”


    “我……我腦子有點亂。”蘇格低聲說。


    “啊,沒關係沒關係。”楊關和氣地笑了笑,“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在這休息,等你什麽時候緩過來了再說。我有任務,要是想起了什麽就告訴我,我會盡快跟你麵談。”


    蘇格對這種話術很熟悉,表麵是關心,潛台詞的意思是不配合調查的話就老實待這別想走了。


    楊關說完就起身離開,沒再追問什麽。


    蘇格心裏卻有太多問題,他斟酌了一會,又叫住了楊關。


    “楊調查員,昨晚的事,我也很混亂。”


    蘇格靠著床,盯著腿上的薄被,仿佛在回憶自己被劫持的事。


    楊關注意到蘇格說的是“昨晚”,而不是“前夜”。看來這個冬眠者醒來後沒有仔細觀察環境,也不知道他已經昏睡二十多個小時。


    剛才楊關覺得這個冬眠者似乎受過反訊問的訓練,這個細節又讓楊關覺得蘇格可能真的隻是個普通受害者。


    “我隻記得他們綁架了我,把我打傷,好像給我注射了什麽。然後,我睜不開眼睛,隻能聽到他們開始吵架,內訌,等我有力氣爬起來,卻發現他們都死了。”


    “我怕他們還有同夥,就撿了他的槍。然後我想找手機報警,但找不到……”


    蘇格揉著頭,語速很慢,一邊回憶,一邊留心楊關的反應。


    “所以,你說有人自殺,我不太能理解,我本來覺得他們可能是……同歸於盡?”


    ……


    楊關打量著蘇格,這是他接觸過的運氣最好的冬眠者。


    他被騙到犯罪分子聚集的法外之地,落入劫匪手裏,竟然幸存了下來。


    現場回溯影像顯示,最後那名劫匪走到蘇格身邊,他的腳步很放鬆,就像一個檢視收獲的勝者。但緊接著他就像是被某種無形力量逼迫一般,一步步退到牆邊,開槍自殺。


    雖說搭檔白淼已經提交結案,楊關也認可她的分析,直覺卻告訴他蘇格不簡單。


    但試探到現在,蘇格的反應都很正常。


    是自己最近太關注冬眠者了嗎?


    他重新坐到床邊。


    “你覺得是同歸於盡,也是說得通的,目前我們認為是他的同夥在他腦子裏植入的自殺程序被觸發了。”


    “原來是這樣。”


    蘇格終於放下心來,看來自己使用超能力時並沒有被監控拍到。


    “當然,也有其它可能。”


    楊關話鋒一轉。


    “他的腦機幾乎所有芯片都燒了,這種情況比較少見,普通的自殺程序做不到這種地步。”


    這話讓蘇格很驚訝,芯片燒毀難道是自己造成的?


    他問:“什麽可能?”


    楊關說:“樣本已經送出去,檢測過了才知道。”


    “那檢測結果……”


    蘇格開始擔心樣本檢測會把自己暴露出來,但同時也想知道檢測結果,安全局會給出怎樣的鑒定?


    楊關卻被問得有點不耐煩了,“這是安全局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是兩個世紀前的人,有好奇心很正常,但也別想著什麽都要弄清楚。”


    他頓了頓,看向蘇格:“其實我本來也沒必要給你透露這麽多的案情細節,對這件案子,安全局已經通過了結案申請,判斷你不會再遭受後續的威脅。”


    “已經結案了?”


    楊關的話讓蘇格很意外。


    “那個……魑魅魍魎呢?”


    “安全局認為這是一次非針對性的魑魅魍魎入侵。”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說那東西不是針對你來的,安全局會追查它,它呢,大概率不會再來害你,畢竟已經暴露過一次,這對它來說風險很大。”


    不對。


    蘇格在心裏反駁了楊關的話。


    他的真實身份信息受到絕密級保護,並且因為任務的特殊性,保密期限靈活延長到了以他蘇醒的時間為準,“將軍”卻對他很了解,甚至能製造出他父母的虛擬影像。


    “將軍”一定是衝他來的。


    “它真的……不會再來找我了嗎?”


    蘇格仿佛是心有餘悸地問。


    “大概率不會,但我覺得這事有蹊蹺。”楊關皺起眉,雙指間彈出一根類似短雪茄的東西。吸了一口,像是抽煙,但沒煙霧,“它是怎麽誘騙你的?”


    “它……變成我很信任的人。”


    “這是很常用的手法。”楊關點頭,“說說具體情況?”


    “我的老師。”蘇格說出編造好的謊言,“他說我醒來的地方是個黑醫院,那裏的人正要拿我做活體研究。我信了,結果,他想引誘我跳樓。”


    “跳樓?”本來狀態鬆弛的楊關猛地坐直身子,“它隻是想謀殺你?你確定它不是跟那些器官販子合作?”


    蘇格不知道楊關的激動從何而來,謹慎地說:“應該不是,我也不能完全確認。”


    “我就知道!那天晚上正好是大儺祭,哪有魍魎會冒險露頭!”楊關完全忽略了蘇格後半句話,激動得站了起來,急匆匆地追問:“它為什麽要殺你,你知道嗎?他具體是怎麽引誘你的?”


    蘇格搖頭,“我不知道。”


    楊關嗓音拔高了一個度:“你怎麽可能不知道!”


    “這是審訊嗎?”


    蘇格眉頭微皺。


    楊關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坐下來拿出那根短雪茄似的東西又吸了口。


    “這就是我個人的詢問,不代表安全局和異情三組。所以你可以選擇不回答。但在你想好之前,我要告訴你一個數據。”


    “最近5年在潁川市登記喚醒的冬眠者有29個,幾乎有一半都遭遇了意外。而且冬眠越久的死亡率越高,目前存活的冬眠者,冬眠時長幾乎都不超過五十年,像你這樣的老古董,幾乎無一幸存。”


    “有人背地裏對冬眠者下手。”


    他放下短雪茄,看著臉色逐漸沉重的蘇格。


    “你的處境很危險,但我可以幫你。”


    楊關的話推進了蘇格的猜測,“將軍”背後的勢力在清剿冬眠者,他心裏冒出一個疑問——這些冬眠者裏,有人跟他一樣背負了秘密嗎?


    “安全局查出什麽結果了嗎?”蘇格問。


    楊關沉默了一下才說:“沒查。”


    蘇格愣了:“沒查?”


    楊關點頭,“安全係統認為這個數據是正常的,原因在於你們不適應時代,對危險沒有防範意識,而並沒有什麽人針對你們。我正在以個人身份調查這件事。”


    “安全係統怎麽會覺得這是正常的?”蘇格感覺很荒誕,“死了這麽多人了。”


    “我說安全係統,是為了方便你理解。潁川市的安全係統‘離婁’其實是具有位格的數字生命,就算是缺乏足夠信息的情況下,祂的判斷準確度也能達到百分之八九十。”


    “但祂不是算無遺策,如果你信我,就把你知道的東西都告訴我。”


    比起數據分析,這個調查員更相信自己的判斷,而且他的判斷是對的。


    蘇格暗歎,隻能違心地說:“我可能還是……比較信任那個安全係統。”


    楊關失望地看著蘇格。


    為了追查冬眠者背後的秘密,他付出了很多。但一個調查員的懷疑撼動不了安全局的權威,他眼睜睜地看著好幾個冬眠者死在自己的僥幸心理下。曾經他苦口婆心地勸過幾個人,現在卻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歎了口氣,搖搖頭,隻說了幾個字:


    “自求多福吧。”


    他起身離開,剛轉身,又聽到身後的蘇格問:“楊調查員,那些冬眠者裏,有跟我一個年代的嗎?”


    楊關停下,側過半個身子看向蘇格。


    “有一個。”


    蘇格本來隻是僥幸地發問,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答,他心跳加速,又萬分忐忑,追問道:“人還在嗎?”


    楊關看到蘇格滿懷期待,隻是委婉地說:“已經失去聯絡,這種情況基本是沒了,但是,也不能完全確認死亡。”


    “我要參與調查。”


    蘇格篤定地說:“我幫你找到他。”


    “你幫我查案?”


    楊關完全沒料到蘇格會這樣說,這是第一個在遭遇魑魅魍魎後還敢想要主動卷入異常案件的冬眠者。


    他沒有移植一個義體零件,沒搭載半片外骨骼,也沒有腦機。他隻有一副孱弱的軀體,遲鈍的感官,緩慢的神經反應。就算在街邊隨便找個孩子,都能輕鬆解決解決他。


    楊關佩服他的勇氣。


    但這種源於無知的勇氣很快就會在他發現自己已經被時代拋棄後迅速崩潰。


    有太多這樣的例子了。


    楊關歎了口氣,拍了拍蘇格的肩膀。


    “現在已經不是二十一世紀了,蘇格,你運氣很好,但千萬別把這當實力。離開安全局後,先活下去,活一天算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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