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血滴在夜風下逐漸變冷。


    蘇格又躺了五分鍾,等到藥效褪去,才撐起了身體。


    第一時間,他先撿起了腳邊的手槍,才靠著牆半坐下來。


    槍柄的防滑皮革緊貼手掌,觸感很踏實,這是他唯一敢相信的東西了。


    灰發男人的屍體倚著牆,頸動脈溢出的血液順著肩膀,沿著手臂,流過指尖,滴進下方的血窪。


    僧人就躺在幾米外,被踩癟的複眼落在耳邊,像幾顆熟爛的荔枝。醫生也被拖到了一旁,無菌服的上半身幾乎全部被血染黑。


    敵人死了,蘇格卻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安全。槍聲雖然有消音,誰又知道餓狼的耳朵有多靈敏?


    但他已經沒力氣逃離這個地方。


    他的腹部傳來陣陣灼痛。


    那個醫生雖然已經處理過他的傷口,但就算做最好的打算,醫生也封堵了受損的胃壁,卻阻擋不了殘留的胃酸腐蝕他的腹膜和其他器官。


    這個時代的醫學已經十分發達,他的胰腺癌被輕描淡寫地治愈了,剛才那個“醫生”隻是用了些凝膠,就止住了他的血。


    但他可能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也許二十分鍾,也許一兩個小時?


    如果得不到救治,他隻能寄望於這個時代的醫學發達到了能起死回生的地步。


    他盡量控製自己的呼吸,不牽動腹部肌肉。


    他的頭也很痛,像被斧頭劈開了似的。


    這是剛才大腦發熱過後的後遺症。


    他打量手中的槍,目光移向灰發男人的屍體,回想剛才的情景。


    他的確是連接了灰發男人的思維,並控製了灰發男人的肢體動作。


    這簡直是超能力。


    青少年時期,他有一段時間經常幻想自己擁有某種特殊能力,打個響指就能點火、放電,能夠飛翔,或是學會讀心術。


    那時候他做過很多那一類的夢。


    現在,他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身在夢中。


    的確,他剛剛才見過“將軍”的能力。


    將軍能讓他看到了怒目金剛像的視角。


    但那兩座佛門護法大概隻是監控設備而已,將軍也是用了黑客手段,駭入並篡改了監控畫麵。


    而蘇格沒有使用任何電子設備,僅憑血肉之軀,卻做到了更驚人的事——


    他“駭入”了一個活人!


    雖然從冬眠中醒來以後,他看到了許多光怪陸離的景象,但那些東西背後總能找到一些符合現實的邏輯。


    比如雲中的神佛可能是高空中的巨型全息投影,護士和將軍是借由現實增強技術在電子設備中顯現形象的人工智能。


    但現在的“超能力”又該怎麽解釋呢?


    那個男人死前,又為什麽叫他“佛陀”?


    他冬眠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真的醒了嗎……”


    蘇格感到思緒混亂、飄忽。


    一會兒想到缸中之腦,一會兒想到盜夢空間,覺得自己可能也像以前看過的小說電影裏那樣,被困在了某人製造的虛擬空間裏。


    忽然他看見手中的槍,心裏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真的是夢,就這麽給自己來一槍會怎樣?


    鬼使神差的,他持槍的那邊手腕緩緩轉動。


    在槍口快要對準自己時,看見殘留的血跡和軟組織,他哆嗦了一下,猛地移開槍口。


    這動作帶動了腹部肌肉,一陣抽痛將他從失神中喚醒。


    他“嘶”了一聲,五官皺縮,額頭滾下的冷汗浸濕了眉毛,喘息好一陣,才緩過氣來。


    這痛得太真實了。


    “冷靜,冷靜……”


    他擦去冷汗,告誡自己。


    想不通的就先放到一邊,不管他控製灰衣男人的能力是怎麽來的,這總歸是件好事。


    要不是因為這種能力,他已經任人宰割,變成商品了。


    蘇格目光掃過身邊的三個死人,忽然想到了一個關鍵點。


    這幾個人劫持他,是為了錢,那將軍呢?


    “將軍”博取他的信任,把他騙出醫院,來到這裏,又製造虛擬影像,引誘他跳樓自殺,是為了什麽?


    蘇格希望落空的胸膛裏又冒出了一點火星。


    將軍就是“祂們”,是敵人。


    兩百年過去了,敵人還想殺死他。


    敵人還畏懼那個“真相”。


    他的使命還有意義。


    蘇格眼裏有了光。


    要先想辦法自救!


    活下來,找到組織。


    “現在怎麽辦,好好想想,想想……”


    蘇格揉著陣痛的太陽穴。


    腹部的傷讓他失去了行動能力,眼前的幾個死人說明這裏的確危機四伏。


    他跟著“將軍”安全抵達這裏,又有誰指引他全身而退?


    他看向樓外的夜雨,視界被灰發男人踢下樓,已經不知掉到了哪裏,就算他想賭一把去相信那個護士,也沒了機會。


    先試試報警。


    他勉力站了起來,蹣跚地走到醫生的屍體邊,脫下白色無菌服的麵罩,試圖把醫生臉上那件和視界有些相似的藍色晶格狀眼罩揭下來。


    醫生的頭顱卻像一坨嚴絲合縫的鋼,完全找不到切入點,他隻好放棄,轉而在三人身上翻找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手機、腕表之類的通訊工具,倒是發現了一個黑色手環,也被灰發男人踩碎了。


    蘇格僥幸地撿起手環,擺弄一陣過後,希望落空,忍著劇痛,踹了灰發男人的鞋子一腳。


    “去你媽的。”


    他丟開手環。


    一陣搜尋過後,肚子裏的燒蝕感竟然減輕了,也許,胃酸已經腐蝕了神經。


    就算莫名獲得所謂的“他心通”,被錯認成“佛陀”,他對自己的傷勢也無計可施,隻能倚著牆虛弱地坐下。


    也許隻有真正的神佛能救自己了。


    潮濕的冷風吹來,蘇格轉頭。


    透過雨幕,隻能眺見神佛遠在雲中。


    ……


    十二架銅車淩空飛渡,沉香木熊熊燃燒,神鬼漫步雨中。


    被高樓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下,一架飛廉駛向城市東側,潔白的車身映著火光,鳥頭鹿身的圖騰栩栩如生。


    車內,全息屏幕顯示著潁川市的城市布局,街區中違禁行為的紅點此起彼伏地閃爍著。


    車艙裏坐著一男一女,白色作戰服緊貼身體,關節處覆蓋的黑色外骨骼倒影著窗外的火光。


    一場談話正在進行。


    “紅山醫學會的報警。”


    女人說話時嘴唇沒動,也沒有震動聲帶。


    她的想法剛誕生於形象思維的階段,其神經信號便被腦內的微電極陣列捕捉,傳遞到顱骨前後囟門的腦機內壁,經由處理器解析,然後生成語言,再發送給談話對象,整個過程隻需要幾毫秒。


    男人卻仍使用著原始的說話方式,凝重地說:“又是冬眠者。”


    幾乎在他說完最後一個音節的瞬間,女人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


    “為什麽說‘又’?最近五年潁川市異常案件一共14025起,牽涉到冬眠者的隻有13起。”


    男人反駁道:“但這五年裏,醫療機構登記喚醒的冬眠者,隻有29個。29人,13個卷進了異常案件。這比例不正常。而且,越是年代久遠的冬眠者,越容易出事,我覺得……”


    女人打斷了男人的話。


    “這個比例沒有任何問題,冬眠者適應不了時代,所以容易被盯上,這很正常。”


    “不正常。”男人堅持己見。


    “他已經失蹤63分鍾,而且,他被帶到了六欲天,在裏麵待了51分鍾。他的生存幾率幾乎為零。現在過去收屍都晚了。你的決定隻會浪費我們13分鍾。”


    “要去一趟才知道。”


    “你太感情用事,太依賴自己的生物腦了!”女人語氣不滿。


    “我直覺還挺準的。”男人說。


    “隨你吧。”女人哼了一聲,“反正這季度你的個人述職報告也通過不了。”


    男人更換了目的地。


    全息屏幕上,城市西北角,六欲天的位置是一塊占地19平方公裏的空白區域。


    目的地的標識出現在這片區域的西南角,邊上是行程耗時。


    【00:03:53:32】


    半空中,飛廉掉轉車頭。


    ……


    夜摩天頂,柱角的蛛網在風雨中飄搖不定。


    鮮血間,梵音彌漫,讓蘇格有種寧靜安詳的錯覺。


    他收回眺望神佛的目光,看向身旁,積塵的地麵上有他的腳印,幾乎已經緊貼樓層邊緣。


    如果自己沒有戳穿那些幻象,說不定還能死在美夢裏。


    他仰起頭,無神地看著夜摩天漆黑的穹頂,忽然很想睡覺,眼皮也灌了鉛似的,逐漸闔上。


    說不定下次睜眼時,夢就醒了。


    蘇格沉沉睡去。


    耳畔傳來輕柔的嗡鳴聲。


    仿佛漆黑海水裏飄起一塊浮冰,雪白車殼從夜雨中升起。


    蘇格依稀聽到了接近的腳步聲。


    他試圖防禦,大腦發出舉槍的指令,身體卻沒有任何反應。


    恍惚中,隻聽到一個男人的自言自語。


    “都死了……”


    “他是怎麽做到的?”


    “是他,能確認,他是救援對象。還活著,要盡快治療。”


    “我直覺挺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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