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卻覺得帝辛身上那種無形無色、無以言喻的‘紂氣’愈來愈濃重,而他與大王隻相距幾個時辰未見,他在此時卻感受到了大王的虛弱!


    他緊皺著眉頭,轉眼看向款款而來的天臣儺妲己,大聲與帝辛說道:“大王!我的主人隻答應了與您相見,並未答應見這位祭師!


    請這位祭師就呆在王宮之內罷,假若我的主人答允了見她,我願再來王宮請她!”


    這個妖婦,分明就是導致大王手下精銳甲士損傷過重,連大商軍隊統領惡來都死去的元凶——大王必定不願與她同在一處,是以隨主動開聲,希望借著自己主人的名義,來將妲己隔絕在此事之外!


    妲己聞聲笑吟吟的,也並不動怒。


    藏在雲霧裏的雙眸,看向了帝辛。


    帝辛搖了搖頭:“留妲己在這裏,等寡人回來以後,便隻能看到妲己一個了。”


    這幾句話讓隨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隻想到了保重大王的安危,卻未想到,大王就此與自己離開,那妲己必然將在整座王宮內為所欲為了!


    隨一時無言!


    辛的目光投向了妲己身後的惡來,惡來背後趴伏的那頭像是在吸取他身上鮮血的‘猿猴’,渾身細長人影在風中飄蕩著,蠢蠢欲動。


    “惡來是由寡人鮮血養育而成的人神,就像寡人的兒子一樣。


    他已成人神,生命力之強大,不是尋常人可以比擬——如今雖然身首斷裂,但還有一口氣在,還能活得過來。”帝辛垂目看向妲己,“寡人答應了你一個要求,你又是否能夠答應寡人,把寡人的惡來還回來呢?”


    “凡是人身,便皆在天神的造作之中。


    他今時能活,以後也終究會死的。”妲己輕聲說道,“不過,既然大王如此要求,妾身又怎會不答應?”


    話音落地,妲己輕輕一招手——


    一陣大風吹卷而過,盤踞在惡來後背之上的‘猿猴’,忽然飄散作一道道嚎哭的人影,它們漫天飄卷著,刹那間歸於妲己身後——九道色彩斑斕的狐尾一霎顯現,又瞬間消隱而去。


    惡來的身軀急劇縮小著。


    他的頭顱滾落在地,身軀跟著倒塌下去。


    但他明明已經身首分離,胸膛卻仍在微微起伏著,並未真正死去。


    辛邁步走過去,將惡來的頭顱安置在其脖頸之上,而後掌中忽然流淌出燦白的火焰,火焰裏,汩汩鮮血流淌而出,灑在了惡來脖頸的裂口之上,那般從火中流淌出的鮮血,竟令惡來脖頸上的裂口逐漸彌合——


    這個瞬間,隨感應到了狂烈的紂氣噴湧而出!


    他看著大王掌中火焰裏流淌出的鮮血,若有所思。


    而妲己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直到帝辛站起身來,她忽然輕聲說道:“您對蒼天已不再赤誠,此事在今夜之後,必定為天所知了。”


    帝辛搖了搖頭,並不回應妲己甚麽,而是向隨說道:“走罷,隨。”


    “是。”


    隨恭敬答應,頭頂九日旌節搖動著,帶著帝辛走入黑暗裏。


    那白色衣裙的身影飄飄蕩蕩,跟在二者之後。


    第1504章 五千年來誰鑄鼎?(一)


    簡陋屋室之中。


    兩道高大身影相對跪坐。


    屋外投照而來的淺淡月光灑落在他們的肩頭,映出二者的麵容輪廓。靠近門口的男人一身華服,麵容粗獷而剛強,與他相對的青年人相貌英俊,身上的鄙陋衣衫於青年人而言,甚至都是恰到好處。


    四下裏的幽暗環境,及至黑暗中流動的風,都好似成了那青年人的雕飾。


    他身居於自然之中,本身即是自然的師法。


    渠時候在蘇午的身後,他的身形隱在黑暗裏,變成了一抹淺淡的剪影。他借著主人寬厚肩背的遮掩,小心翼翼地將目光投向主人對麵錦衣華服的君王-帝辛。隻看了對方一眼,他便又急匆匆地收回目光,生怕被對方發現。


    當下坐在這間屋室中的大商君王,已然是葛長部的敵人。


    然而渠真正麵見商王,卻無法仇視對方半分——這位談吐寬和,眉宇間自信強幹之氣隱隱溢發的君主,與存在於大多數人口中的那位商王,實在大相徑庭,渠甚至無法將人們口中的商王辛,與眼前真實的‘辛’聯係起來!


    辛……難道真如隨所說,是一位英明君王?


    天下傳言,實在是謠言?


    渠的信念隱隱動搖,他轉而看向自己侍奉的主人,搖搖晃晃的信念頓又被強固住了。


    縱然辛是一位英明君王,但自己所侍奉的主人,與辛相比也分毫不差——隻是主人終究沒有競爭天下,成為‘貫通天地人三者之王’的意思……想到這裏,渠心中又不免有些遺憾了。


    隨同樣在蘇午身後侍候著。


    他繃緊麵孔,神色嚴肅,努力讓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對得起、配得上‘午王天帝使節’的身份。


    今時他是以午王天帝使臣的身份,麵對曾經的舊主。


    不論從前對舊主有多推崇,多敬愛,他今下既已侍奉了新主,便應當時刻以新主的體統、利益為重。


    他挺直了腰背,令自己看起來更有氣勢。


    但他所能做的也唯有繃緊麵孔,挺直腰背而已——實際上,在今下的屋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蘇午與帝辛身上,隨努力保持使臣禮儀與體統的行為,於今下其實無關緊要。


    白蒙蒙霧氣遮蓋著妲己的麵容。


    這位突然出現,繼而成為大商唯一天臣儺的女子,將目光從隨的身上挪開,對隨今下刻意作出的種種儀態舉止,不免從心底覺得幼稚可笑,可當她的目光落在蘇午身上的時候,心裏又生出許多迷茫來。


    她是皇母降生、不落因果的‘先人’,往塵世中來,隻為達成皇母的心願,為皇母盡孝。


    何謂先人?


    先天之人,始源之人,即為先人。


    妲己自認為作為‘先人’,自身的位格高過在場的每一個凡人。


    何謂‘皇母’?


    皇者,通‘煌’,皇於此時的甲骨文中,即是祭壇上不息的焰火,帶來人間的黎明,萬類的生息,宇宙的運轉,是以所謂皇者,乃是真正的天神,不歸於天統屬,實可以開創一方宇宙天地的‘天神’!


    此般天神,與大商祭祀天廟中的種種神靈,更完全不同!


    妲己的母親,須稱之以皇母,其位格之高,更高過了帝辛的列祖列宗、大商先王先公所化的諸般‘天帝化身’!


    然而,妲己作為皇母之女、始源之人,今下看到蘇午,內心卻生出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她從來沒有情緒的心神間,隱隱有一種喜悅感,此般喜悅之情,甚至讓她想變作一頭小獸,投入那個男人的懷裏,與他親昵。


    她因此種不知從何所起的感覺而深深迷茫。


    籠在她麵上的白霧翻騰著,一縷縷極細極細的人影絨毛從霧氣裏飄灑出,融入妲己的眼耳口鼻之中。


    她因觀見蘇午而生出的種種莫名情緒,一時間又被那些‘絨毛’清掃一空了。


    蘇午目視與自己相對而坐的商王‘辛’,在他目光之下,帝辛身上流淌出熊烈宏大的人王氣韻,然而此般盛烈的人王氣息,卻被根出於他血脈之中的種種天帝氣韻徹底壓製住了。


    那般恐怖強橫、沒有道理可言的天帝氣韻盤繞在帝辛身外,化作了一道道玉玦,一重重玉玦相互盤繞連接,最終五道玉玦的缺口深深嵌入帝辛的胸腹之上——那一重重玉玦,好似一個個扭曲的人影。抵至帝辛胸腹之上的五道玉玦,此時化作五個蒼老的形體,他們張開手臂,奮力撕開帝辛胸腹部的血肉,將頭顱紮進其中,啃噬其五髒六腑!


    而在此之外,一縷縷沉積著莫名氣韻的血跡在帝辛身外流淌著,周遊著,並最終蜿蜒向蘇午的身軀,與如今的蘇午血脈相連。


    ——這是故始之血。


    帝辛亦有這一道故始祭痕在身,真實曆史中的帝辛,亦負有這一道故始祭痕——這故始之血,應是他被後世稱之為紂的全部原因與結果。


    隨之所以稱從蘇午與帝辛身上感受到了‘紂’的氣息,感受到了那掀翻大商體統的氣息,不是因為蘇午先前的種種猜測,正是因為二者身上,都負有故始人廟裏流出的祭痕。


    那祭痕給了帝辛反抗天命的勇氣。


    然因帝辛的血脈天生就背負著蒼天的旨意,他的先祖先公們就是天帝化身,所以自他起心反抗天命之時,便也注定了他會失敗。


    居於高位者,所做最困難事,便是背叛自己身處的統治階級。


    “我受您的邀請,在此地等候與您見麵。不知道您有什麽事情要與我商議呢?”蘇午神色溫和,向對麵跪坐的帝辛微微躬身,出聲問道。


    今下的帝辛,並非真實曆史中的那位紂王,那重重纏繞在其身上的天帝玦,即是他注定背負的因果宿命,亦是想爾施加於其身上的禁錮枷鎖。


    但今下的帝辛,卻仍是真正帝辛的性意,於這重因果世界中的留影。


    其當下經曆著的種種困縛、禁錮、煎熬,都正對應了其在真實曆史之中的種種經曆。


    在此般種種煎迫之下,帝辛仍能不失其本性,亦令蘇午佩服。


    尤其是他在如今仍舊矢誌不渝,看清了事情的真相之後,依舊願意推動以人道更易天道的大計,甚至背叛自己原本的階級——此更令蘇午動容。


    蘇午接著道:“我雖然身負天帝化身,但其實沒有爭霸天下之心,我的追求,即是‘貫通天地人三者’。


    若您因顧忌我,擔憂我會出手爭霸天下,那麽如今就可以放心,我可以為此與您立下承諾。”


    “假若您有更易世道之心,有貫通天地人三者之誌,那即便是履足局中,爭霸天下,又有何妨呢?


    我不懼怕與真正的雄傑競爭,隻擔憂會有鬼祟小人從中作梗,逆轉世道進程,使風俗倒退。”帝辛看著蘇午,徐徐開口說話,滿眼都是欣賞。在他眼中,蘇午已然瀕臨他設想中的‘貫通天地人三者之境’,對方身與天地自然相合,然而天意卻不能左右其之心意——其散發出的氣韻,仍舊流露出盛烈的‘人氣’,此即是天地不能更易其心意之明證!


    這般境界,距離他設想中的貫通天地人三者之境,也不過隻差臨門一腳!


    隻不過,他隱隱感覺到對方氣韻雖盛,但卻氣數駁雜,牽扯著千絲萬縷,而對方本身又好似並非完整……


    如此境遇,又與他如今隱約類似了。


    最讓帝辛覺得意外的,是隨他降生,便一直流淌在他元根之中的‘故始之血’,今下蜿蜒到了那名為‘午’的人身上,這說明對方身上,亦流淌著故始之血——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故始人廟塵封於歲月之中,被蒼天遮瞞了太久太久!


    若非他天生負有故始之血,不會知道人道維係、傳承竟然如此艱難,而如今的大商,就將把人道徹底推入萬丈深淵,使之粉身碎骨了——到了那時,天地之間,神靈遍處周行,而人類如豬狗被豢養,走到真正的窮途末路,那是多麽可悲的局麵?


    所以他才要迫切地‘更易世道’。


    也希望有人能與他同路,一齊‘更易世道’,改天換命!


    蘇午感受到了帝辛話語中的拳拳誠意,他點了點頭,向辛說道:“您覺得,天下之間,誰是真正的雄傑,有更易世道之相?


    而您所稱的更易世道,又究竟是什麽?


    何所謂逆轉世道進程,使風俗倒退?”


    辛笑了笑,眼中閃動著亮光:“自三皇五帝之後,夏打碎諸部,使部族融合,終成王朝,諸部之人,從此以後皆為夏人,可以勠力同心,群策群力,以應對天災凶險,萬類蒙昧恐怖。


    若至於商時,又使商人倒退為諸部之人,天下分崩離析,人類共識不存,這就是逆轉世道進程,使風俗倒退,有大罪於天下人。


    而至於今時,商人之中,貴族不事生產,奴隸又被壓榨過甚,殷都之中,每日光是因房屋奠基而死去的人殉,便不止百人——而天下之間,貴族太少,奴隸太多,如此發展下去,必致貴族無有奴隸可用,繼而相互征伐,競相捕捉對方氏族人為奴隸,最終使國勢衰微,天下之間,再不見‘人’!


    所以,今時的更易世道,便是徹底廢絕人殉,使奴隸不再為奴隸,而能成為真正的‘人’!”


    妲己聽著帝辛的言語,掩在白霧之後的雙目微微眯起,內中隱約寒光流轉。她沒有言語甚麽,隻是把目光往帝辛身上一掃,方才還隱有激昂之誌的辛,神色便落寞了下去。


    他歎了口氣,如芒刺在背的感覺在心底揮之不去:“寡人今亦不過隻是天地一囚徒,身陷囹圄,連自己看中的王臣都尚且不能保全,縱有更易世道之誌,也是有心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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