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上。


    渠又繼續開始那狂亂的舞蹈。


    不知是何緣故,導致他此時身形都一下子瘦削了許多,變得眼窩深陷,顴骨高聳。


    而盤旋在他頭頂如一道豹尾旗般的雙蛇儺,渾身忽然披覆了一身斑斕虎皮。


    ——虎皮石形神靈落附在渠身上,亦為渠留下了‘儺’的痕跡,它的儺與渠自身的雙蛇儺結合,便令雙蛇儺之上,生出了一層斑斕虎皮。


    諸多神靈化相高居天上。


    它們見到了那虎皮石形神靈的下場,於是,盤旋天上的諸多神靈化相,一瞬間盡數退走,隻餘雙蛇儺在諸般氣韻散盡的天穹中,徒勞地擺動著身形。


    蘇午眼看此次祭祀即將無疾而終,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自知尋索五髒的行程必然沒有那般容易,是以皺眉歎了一口氣以後,便收拾好了心情。


    祭祀漸近尾聲,渠的身軀越發消瘦,已經完全是一副皮包骨頭的模樣。


    再如此進行下去,非但蘇午無法獲得任何與自身五髒廟有關的線索,連渠也可能將性命奉獻於這場祭祀之中,這卻不是蘇午的本意。蘇午抬步向前,正要走上祭台,強行中止這場儀軌的時候,天中遊曳擺蕩的虎皮雙蛇儺,陡然間繃直了形影——


    蘇午朝天頂遠眺,便看到,虎皮雙蛇儺的形影被天頂一隻模糊的手掌攥住了,直接將它抻得筆直!


    那手掌遮天蔽日,降臨於此根本無聲無息,連蘇午亦未察覺。


    而它穿破天頂蒼穹,一旦降臨,便將整片蒼穹都渲染成了漆黑之色,濃重不祥的詭韻就此鋪滿蒼穹!


    一瞬被抻直的虎皮雙蛇儺,又在下一瞬間跌落回祭司渠的血肉性靈中央,蘇午未有看到摧破天頂蒼穹手掌的主人落附於渠的身上,渠便捧著腹部,猛烈地嘔吐出大團大團漆黑的火焰!


    此種火焰,與先前燒裂虎皮石形神靈的黑火如出一轍!


    “這是天帝?”


    蘇午看到那黑火將柴禾點燃,將四周的石塊也盡皆點燃之時,內心忽生出一個念頭。


    天帝者,宇宙主。


    萬般造化、天理神韻,皆為其所掌握。


    穿破天頂蒼穹的那隻手掌,散發出渲染整片天穹的氣韻,內中便有天理神韻充斥流轉!


    是以蘇午猜測那隻手掌的主人或許就是‘天帝’!


    祭司渠稱‘天帝萬身’,即‘天帝’有不同的化相,任何強橫神靈都有成為天帝化相的可能,那麽也或許這隻遮天蔽日的手掌,本身就是天帝化相之一也說不定!


    第1484章 興師問罪


    漆黑氣韻又將渠的雙蛇儺一身虎皮染成黑色,雙蛇儺遍身燃燒黑火,在火焰激烈燒灼下,雙蛇之相痙攣著,顫抖著。與自身雙蛇儺相連的渠,口中嘔出的黑火將柴禾燒成了灰燼,亦將柴禾下壓著的那副龜甲燒成了煙氣,一絲線索也未有給蘇午提供——待至龜甲化煙而去之後,那遮天蔽日的手掌緩緩收攏,縮回天頂蒼穹之後。


    渾身浴火的雙蛇儺猛地縮回祭司渠血肉性靈中央,骨瘦如柴的渠頓時癱坐在地!


    此時,又有一縷凝聚著天理神韻的火焰,從天頂落下,化作一根火線纏繞住了殉坑中的殘缺厲詭頭顱,欲將那顆頭顱提攝向天!


    蒼穹中。


    一片紫紅詭韻乍然而至。


    那片夾雜著天理與人氣的駁雜氣韻中,一人身、四手臂、一雙牛腳、羊首的神靈佇立其中,它等著黑色火線將那顆血淋淋的厲詭頭顱提攝至身前,便張開雙臂,抱住那顆頭顱,同時又一雙臂膀捧起自己脖頸上的羊首,最終將羊首摘下,換上了那顆血淋淋的厲詭人頭——


    撕破天頂蒼穹的那隻手掌,不僅未有如約完成蘇午的請托,更拿走了蘇午作為這次請托的謝禮——那殉坑中的厲詭頭顱,將之隨手贈送給了盤踞天上的羊首神靈!


    羊首神靈換上厲詭人頭之後,被它換下來的那顆羊首裹挾著滾滾不祥災晦氣息,一刹那落附至躺倒在祭台上的渠身體之內,與渠血肉性靈中央的雙蛇儺相結合。


    那雙蛇儺交融了天上神靈從己身排斥出來的滾滾不祥災晦氣,及至那顆羊首,霎時間變作一遍身漆黑長毛、角纏黑白雙蛇的‘羊首蛇儺’!


    祀餘氣韻在祭壇四下遊走,深入黃土大地中。


    這片黃土大地內蘊的生機盡數褪去,變作一片不毛之地!


    反觀天上神靈——它隻有雙腳仍是牛腳,其餘身軀諸部皆與人無疑,這個人形身形,看起來便更像是後世人們認知裏的‘厲詭’了。


    同時,牛腳神靈身上散發出的氣韻亦愈發純粹。


    其中災晦不祥氣息消無了大半,剩餘天理神韻與人氣深刻結合,內收於神靈自身,它與天地間隱藏的‘道’、某種無形無質不可查見的‘規律’相互結合——‘死劫規律’、‘殺人規律’始自牛腳神靈身上蘊生而出!


    “厲詭由此而來!”蘇午眼中電光乍現。“混沌神靈與‘天’密切關聯,或由天蘊生,而初生的這些混沌之類,身沾災晦厄運,於是與人結合,將災晦厄運化為‘儺’、‘祀餘’,轉嫁到人身上。


    自身則拚湊出一種完整圓滿的體態-人形,在神靈徹底化而為‘人’之後,也就擁有了死劫規律,變成了天然就與人所對立的‘厲詭’!


    恰恰如鍾遂所說——


    天與人各有不同根源!


    詭的根源或在於‘天’,人亦另有根祖。


    人與天的爭鬥,互相之間的滲透與反滲透,亙古未絕!”


    蘇午抬步邁上祭台,心念一轉,滾滾漆黑光影就從他身後奔騰而出,刹那間支撐了天地!


    獨足陰影腳踩於大地之上,沒有五官的漆黑頭顱頂著蒼穹,一道道狂烈的詭韻從蘇午詭形之上爆發而出,直令天地失色!


    祭台上的渠眼看蘇午化為神靈,要向撕破天頂蒼穹的那隻手掌興師問罪,他嚇得臉色煞白,一骨碌從祭台上翻身爬起,跪伏在地,隻顧著不斷向那道支撐天地的詭形連連叩首,腦海中已沒有任何念頭!


    躲在遠處的隨陡見此狀,眼裏頓時流淌出汩汩黑血。


    他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立刻也跟著跪倒在地,捂住眼睛,不敢再去窺視那道支撐天地的詭形——其沒有置身於這場祭祀之中,是以亦不受祭祀引動的種種天理所庇護,一見祭祀中恐怖神靈顯出真形,自身立刻受到了損傷!


    恐怖詭形一手去抓那緩緩縮回蒼穹之後、疑似‘天帝’的漆黑手掌,一手按向半空中的牛腳神靈。


    牛腳神靈渾身繚繞的氣韻都沸騰開來!


    它來不及躲避,便被蘇午詭形臨近自身——恐怖詭形的手掌,就在距離牛腳神靈咫尺的位置驟然停駐,再難寸進!


    蘇午抓向天穹之後那隻漆黑手掌的手臂,亦在臨近漆黑手掌時乍然停駐!


    好似有一種無形的隔膜阻住了他對二者的興師問罪!


    它們看似與蘇午同處於一片蒼穹,實則內中有重重規則、界限將三者分別置於了不同的‘宇宙’之內,唯有祭司的儺,或者祭祀的儀軌,可以在這種種不同的‘宇宙’中開辟門戶,遊走於其中!


    所以,今下哪怕蘇午詭形雙臂距離牛腳神靈、漆黑手掌近在咫尺,實則三者之間的距離,亦遠邁千裏萬裏之遙!


    匍匐於蘇午腳邊的渠,看著蘇午的手掌在兩尊神靈咫尺之前停駐,而牛腳神靈卷起詭韻,好整以暇地緩緩退縮,漆黑手掌縮回天幕之後的動作,更未受到絲毫影響,他鼓起勇氣大聲喊道:“您在祭祀之中隻是旁觀,更沒有‘儺’的指引,不能走入‘天廟’中,直接見到神靈!”


    他話語聲落下,支撐天地的恐怖詭形頓了頓,似乎將渠的話聽了進去。


    渠正暗自鬆了一口氣的時候,蘇午詭形的兩條手臂,陡然再度臨近了那兩尊遠去神靈——眼看蘇午如此,牛腳神靈血淋淋的恐怖人頭上,露出一抹戲謔的笑意,它直接駐留在了虛空中,未有繼續遠走。


    天頂的漆黑手掌亦默無聲息地停頓住了,想要看看這未被正式迎入天廟中的神,又有甚麽反應?


    轟隆隆!轟隆隆!


    此時,蘇午陰影般的雙掌之中,乍現血色螺紋,他所容納的諸般厲詭威能盡皆融匯如一,隨著他雙掌催傾,某種恐怖至極的死劫,加諸於那隔斷了他與神靈的莫名隔膜、無形無質的‘道’之上!


    蒼穹處處,遍生裂縫!


    裂縫尤在往更深處、更底層不斷蔓延!


    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轉眼之間,裂縫遍及了蒼穹——天,被蘇午詭形的雙掌拍得到處龜裂,它已經破碎在即!


    跪倒在蘇午獨足旁的渠,眼見那瀕臨破碎的蒼穹,一下子好似魂被抽走了一般,癱坐在原地,良久以後,他猛然間嚎啕大哭!


    天碎了!


    他何曾見過這般景象?!


    蒼天破碎以後,天廟不存,他這樣的儺主祭司還有甚麽存留的意義?!


    ——如今,他經曆這一場祭祀,自身的層次連連躍升,今下已成為第四等的‘太仆儺’了!


    從前他夢寐以求的‘大人儺’層次,都被他輕易躍過,抵達更高處!


    現下正該是他大展身手的時候!


    但儺師們祭祀的‘天’,破碎了!


    不過,與渠眼中所見的情況不同,眼下蒼穹破碎之景雖然駭人,但其實蒼天並未毀碎。將蘇午與牛腳神靈隔絕開來的那般隔膜、那無形無色的‘道’,被蘇午拍碎,他一手從破碎的隔膜後拽出了那尊牛腳神靈!


    牛腳神靈渾身飄揚出諸多人的嘶吼聲、哭叫聲,在它周身沸騰的煙氣裏,蘇午看到一排排殉坑,殉坑前跪滿了奴隸,奴隸們身後的甲士,已將手中斧鉞高高揚起。


    而那沸騰的氣韻裏,諸多奴隸的光影,簇擁著一張蒼老的、充滿恐懼的臉。


    這些人的意識、情緒,‘影響’了牛腳神靈的動作,甚至成為了它的意識與情緒——蘇午目視著牛腳神靈行將被自己拽出裂縫,他遲疑了一個刹那,看著那些斧鉞之下的奴隸,忽又鬆開了手,任憑牛腳神靈就此逃之夭夭!


    ——他若將那牛腳神靈拽出那層隔膜,固然能抓住對方,但牛角神靈背後,那諸多的奴隸,都將直接成為人殉,被斧鉞斬去頭顱,屍身丟入殉坑之中!


    同時間,他的另一隻手掌將天頂隔絕了自身與漆黑手掌的‘道’,拍出了幾道裂痕。


    那隻漆黑手掌在這須臾之間,徹底隱在了天幕之後。


    他驟然出手,最終雖未能抓住牛腳神靈,亦或那疑似天帝的手掌,但其實還是有些收獲地。


    那牛腳神靈周身沸騰的氣韻裏顯化出的光景,讓他已有所得。


    天穹中遍布的裂縫,須臾間消散而去。


    蒼穹澄明,先前諸般恐怖異相,好似隻是渠念頭的一個恍惚,他抬起頭來,看著蘇午平靜的麵孔,內心卻敬畏更甚。


    ——


    平曠土地上,有一座專門用石塊與泥土砌造而成的廣闊祭台,祭台周遭,旌旗如林而立。


    四下裏刨挖出了一方方土坑,眾多奴隸被牽引至此,跪伏在土坑前。


    一些土坑中已經蓄積起了鮮血與屍體,一些土坑裏還幹幹淨淨。


    此時,祭台之上,那頭頂牛角青銅麵具、穿著雉雞羽毛縫合成的羽衣,在台上蹦跳的‘貞人儺’,忽然滿身裂痕,汩汩黑血從他滿身裂痕裏止不住地流淌,他卻不敢止歇住舞蹈的動作,隻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與他同在祭台上、跪倒在一尊三足鼎前的老者。


    第1485章 食物鏈


    老者當下同樣情況不妙。


    不祥的黑氣席卷了他的身軀,他渾身遍布紫紅斑塊,一叢叢好似山羊的黑色毛發,就從那些紫紅斑塊裏競相長了出來!


    一身華貴衣衫,分明不是尋常奴隸的老者,蒼老麵容上遍是恐懼!


    他大張著口,口中卻傳出牛哞一樣的聲音,說不出任何其他言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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