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下他的劫影與陶祖二人劫運相連,說不得會引致二人死期猝然來臨,直接打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不急。”


    蘇午搖了搖頭,神色平靜:“以祖師預計,明日死期才會來臨,今下貿然將你我劫影劫運勾牽,反而可能於形勢不利。


    ——其實最好結果,還是祖師與洪兄能在我們希望的那個時機,主動死去,直接打亂蒼天為你們定下的死期。


    今下局勢未定,我們可以多加爭取。”


    聽到蘇午的話,陶祖湊近蘇午身畔,大睜著眼睛,盯著對方看了一陣兒——片刻過後,他就氣餒地垂下了頭。


    從對方那張臉上,他看不到任何生動的情緒。


    一切的心識變化、情緒波動,在如今的蘇午身上都好似已經蕩然無存了!


    “現在你我劫運勾牽,雖然冒著幾分風險,但也是為之後的事情做準備——往後每多推遲一刻時間,劫運勾牽風險就大一倍,你可得想好了,這在刀尖上走路,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陶祖嚇唬著蘇午,道,“老道如今也看不懂你,不知道你這心裏都裝著些甚麽想法!”


    “我有分寸。”


    蘇午隻說了這四個字,便站起了身來。


    陶祖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連忙道:“那現下既不勾牽劫運,不妨推演推演那‘舊之生人甲’的根因落在何處?”


    蘇午再次搖頭拒絕:“如此會引致‘想爾’提前入局。


    還是再等等。”


    陶祖見蘇午還是這般一潭死水的模樣,心中更為焦急,忍不住道:“你到底有幾分把握啊?


    我倆死就死了,真靈蕩然無存也就那樣——活了幾千年,也不在乎還能不能繼續活著了。


    但你苦心營造出今時這般局麵,總不能毀於一旦?


    若這樣好的局麵一朝傾覆,老道死也死不安生的!”


    聽著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這番話,蘇午麵上終於有了些許笑容,與陶祖說道:“祖師從來都是萬事萬物不掛於心的模樣,我還以為你真成了仙,已經超脫物外了。


    如今看來,還是有你放不下的東西——這天下無詭的大好局麵、萬眾蒼生?”


    “說這些作甚……”陶祖迎著蘇午的目光,神色忽有些尷尬,鬆開了拽著蘇午衣袖的手,“說多了矯情,為了天下蒼生這種話甚麽的,聽起來又虛偽。


    老道隻問你而今有幾分把握?”


    蘇午依舊沒有正麵回答陶祖之問,隻道:“事在人為。”


    他看著陶祖一瞬間垮下去的臉,轉而笑著道:“我欲去華山五獄之中,看一看鑒真長老。


    兩位可要與我同去?”


    “我倆留在這裏,是你能放心,還是我倆自己能放心?”陶祖瞪了蘇午一眼,也從床上跳了下來,與洪仁坤跟在蘇午身後,一齊出了房門,帶上守在院子裏、渾身纏繞詭影的黑虎肉身,往華山山陰‘五獄’而去。


    鑒真在華山五獄之中的動向,蘇午其實一清二楚。


    不過如今將有陶祖、洪仁坤死期臨近,他確也需要與鑒真照個麵,確認諸多情況。


    第1472章 地獄變(一)


    華山‘五獄’之中。


    詭韻積蓄於這幽暗囚獄內,彌漫成漆黑霧氣。


    霧氣裏,似有女子淺笑低吟,又像有人哭嚎尖叫。


    濃重霧氣遮蔽住了那一道道由漆黑柵欄隔絕起來的囚室,一丁燈火鑲在黑暗深處,被無形之風吹卷著,微微飄搖。


    披著福田袈裟的枯瘦僧侶,與蘇午、陶祖、李黑虎等人,圍燈盞席地而坐。


    “神秀、慧能等諸位佛門前輩,俱將各自修持之法性交由貧僧隨意調遣。”鑒真慢條斯理地言語著,“他們各自性靈無有法性支撐,再留於五獄之中,便有性靈破滅之憂。


    是以貧僧請慧沼禪師將他們帶離了詭獄,如今已往一處隱蔽山寺去了。”


    蘇午點了點頭:“諸僧法性盡聚於你一人之身,你應對‘鬼佛’,又有幾分把握?”


    鑒真聽言,看著地上蹲著的燈盞,默然不語。


    燈盞之中,淨明火光飄轉,將四下縈繞的詭韻霧氣都驅散了許多。


    這一盞明燈,並非凡類,實是‘玄奘法師’留下的那一縷法性。


    “陶祖、洪兄死劫一起,便會瞬時將想爾拉扯入局中,想爾入局以後,鬼佛亦必牽機而動。”蘇午繼續道,“我如今可以確定,這場‘殺劫連環’之中,魯母必是參與不進來了。”


    “為何?”


    鑒真聞言有些意外,揚首目視蘇午,向他問道。


    蘇午答曰:“魯母沉沒於‘大化本源’之內,與其上‘西王母’本就是相持之勢,如今,西王母戳穿了魯母一隻眼睛。


    它如今須與‘西王母’爭鬥,修補自己那隻眼睛。


    在這幾年間,都休想分出力量,布局塵世了。”


    魯母怎會突然之間就被西王母戳瞎一隻眼睛?


    此中必有蘇午的手段。


    但蘇午未曾詳述,鑒真亦未有多問,他‘嗯’了一聲,將蹲在自己跟前的玄奘法性燈盞,又推到了蘇午跟前,道:“三藏法師之法性,如今於貧僧而言,已無用處。


    貧僧承載佛門諸位前輩法性,已然不堪負累,再無法多承載哪怕一絲法性在身。


    這盞燈如今便留給你。


    偶像破滅之時,燈火更盛。


    反之,燈火漸熄矣。


    今下‘殺劫連環’之中,貧僧自以此身作保,必不會使‘鬼佛’破壞局勢哪怕一絲。


    你可盡情施為。”


    “好。”蘇午鄭重點頭,“你這樣說,我便這樣信了。”


    他從地上站起了身,又俯下身來,從鑒真身前取走了那盞燈火。而鑒真和尚坐在原地紋絲不動。


    蘇午深深地看了鑒真一眼,將雙手合十了,同鑒真道一聲:“長老,珍重!”


    鑒真亦將雙手合十,垂下頭去,未有言語。


    一行人轉身而去。


    陰冷詭譎的囚獄之間,詭韻堆積形成的深黑霧氣忽然翻騰起來,向著那黑暗深處,一身猩紅福田法衣的身影匯聚而去。


    群詭簇擁著那道瘦削矮小的身影,紛紛誦經:“眾生無邊誓願度……


    煩惱無盡誓願斷……


    法門無量誓願學……


    佛道無上誓願成……”


    ……


    夜半,一場雨水驟落華山頂。


    淅淅瀝瀝的雨聲遮住了紫雲觀後院裏持續響起的敲敲打打聲。


    紫雲觀後院內。


    楊惠之站在一塊一人多長,三四尺高的石塊前,他拎著錘鑿,與幾個弟子圍著石塊敲打著,盡量將石塊修飾出自己所需的形狀。


    ——比試明日一早就會開始,他今下正在修形的這塊石頭,便是明日比試之上,用於承載自身作品的材料。


    此時天雨忽然而落,並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楊惠之不願叫弟子們淋雨,他圍著跟前的石頭走了一圈,手掌撫摸過石塊每一處——石型大體已被修飾了出來,他稍後再在細節上做些補充就好。


    於是老者停下動作,將幾個弟子召集到了身邊來,笑著與他們說道:“你們也勞累了一天,早點回去歇息罷。


    這裏沒甚麽活計需要你們來做了,為師多檢查幾遍,也回房歇息了。”


    弟子們聞言都不願離去。


    他們大都跟隨雕聖數載時間,清楚師父的脾氣秉性。


    剩下這點手尾,師父不做完是決計不會停下來的。


    於是有弟子向楊惠之說道:“隻剩下一點,這塊石頭的型便能被修出來了,我們和您一起把事情做完,大家都早點回房歇息不好?


    您一人呆在這裏,如今又下了雨,到時候您淋了雨萬一生一場病……”


    “那我請外麵的不良人幫我把石頭搬運到廊下淋不到雨的地方不就好了?”楊惠之笑嗬嗬地擺手拒絕,“放心罷,為師也知道明天的比試至關重要,不會在這個時候累著自己的。”


    他與一眾弟子說過話,不待弟子們再反駁甚麽,便回頭朝雨絲飄搖的院門外喚了一聲。


    老人的話音落下,院門外即有幾個著生人甲的不良人匆匆而來,應了楊惠之的請托,將那塊巨石挪到了廊下淋不著雨的地方去。


    “這下放心了罷?”


    楊惠之笑著與眾弟子們說道:“為師也需一個人靜一靜,仔細思量明天的那場比試。


    我這位師兄,在畫道之上亦是驚才絕豔。


    如今世人多不知他的才華,我卻是明白的。


    行了,你們放心回去歇息罷……”


    師父既然如此堅持,且也是一副聽勸的樣子,眾弟子們便不好再勉強其他,隻得應了老人的吩咐,各自退下去歇息。


    楊惠之搬了把高凳子,在廊下那塊巨石前坐下,拿著小錘子一點一點地修整石塊細節。


    對於明日與吳道玄的比試,他自然極為在意。


    與弟子們所言俱是真心話。


    師兄在數年以前,已然畫出了‘八十八神仙卷’這般驚世之作,而楊惠之縱觀自己一生,雕刻作品雖也有諸多,但其中真正能與‘八十八神仙卷’媲美者,實無一個。


    如今師兄氣勢洶洶而來,自言已經以畢生心血醞釀了一副畫作,自認為這副畫作將是其自身生平絕無僅有的一副——想必這副畫作,會超越‘八十八神仙卷’諸多——這叫楊惠之怎能不鄭重應對?


    他在華山紫雲觀避居多時,雖是應聖人之命於此間雕刻,但自身準備的這副雕刻,亦是匯集了畢生心血!


    不知自己匯集畢生心血的作品,與師兄嘔心瀝血之作,是否能平分秋色,是否有機會與之一決勝負?


    楊惠之腦海裏轉動著諸般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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