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病在床,為夫者卻拿不出一粒銀子來為她買藥……是我負了她……”


    楊惠之大受震動,擰著眉毛向吳道子說道:“師兄有難,緣何不開口?


    縱找不到我,直去鎮詭司神工局去,報上我名亦能得到幫助的……”


    他話說了一半,就意識到了甚麽,又歎息了一聲,低下頭去:“我妻亦已逝世三年矣……前半生跟著我受盡了蹉跎,身上早已留下病根,說到底,我也不是個良人……”


    吳道子低眉回憶著愛妻生前後事之時的種種情景,當時情形,今下他稍一回憶,便是曆曆在目!


    從前種種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心底鬱氣更深,就在此時忽然聽到楊惠之亦將妻子亡故之事道出——他驟然抬頭,盯著楊惠之黯然的麵容,不知為何,心底那股怨恨沉鬱之氣,忽然消散了許多。


    吳道子啞著嗓子,夜梟似的笑了幾聲。


    過往種種將他磋磨成了如今這副陰森森的古怪老頭模樣,但他原本以為會一切圓滿的師弟,今下看起來卻也沒有比他好上幾分。


    “所以你縱被天下人尊為塑聖,一生追求,最終又得到了甚麽?”吳道子哂笑著道。他看似是在詢問楊惠之,其實亦是在詢問自身。


    自身一生苦求功名利祿,最終又得到了甚麽?


    楊惠之垂著眉毛,聽著師兄的問話,回憶起過往種種,麵上忽然有了幾分滿足的神色:“我數年前便已搬離長安,於秋娘在一小村中安了家。


    秋娘去世之時,左鄰右舍皆來幫忙。


    她的床榻前,圍滿了前來安慰的鄰居與親友。


    她雖患病而死,但聖人留我一道真言,令她可以無有痛苦的睡去。


    我這一生,蒙聖人指路,在雕塑一道上,總算做出了些許成就。


    雕成龍神吐水圖後,彼處百姓提壺擔漿,夾道相送;


    作十八羅漢浮雕之時,我救下了一個童兒。


    那個童兒被我收為養女。


    我如今已有四十幾個養子養女了。


    他們大都還年紀太小,被我安頓在家裏,不然師兄還能見到他們;


    作鼉龍吞棺像後……”


    楊惠之言及過往經曆,一生所得,麵孔似在黑暗裏隱隱發著光。


    他麵上盡是滿足之色,不見有絲毫憤懣與不平:“在外雕塑山嶽威靈,免不了受風吹日曬雨淋。聖人亦因我年事已高,多番勸我留在家中休息,許多活計全然可以交給門下弟子來做,但我卻不肯。


    師兄知道為什麽?


    正是因為此般平息一地詭患之後,百姓黎民的稱讚感激,實能讓人甘之如飴,能叫人上癮的!


    師兄,我從前與你追求一般無二,皆是為了高官厚祿,為了名傳天下,但是到了後來,我卻逐漸發現,為天下人做事本身帶來的愉悅,卻比高官顯爵帶來的快樂更多得多!


    師兄先前問我,這雙眼睛究竟是怎麽瞎了的?


    ——蓋因我以這一雙肉眼,真正觀見了‘天人真意’的存在!


    所以天要使我目盲。


    但我的心卻在此後,無時不刻不沉浸於萬物萬靈的真意之中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


    我已入道,縱死亦心滿意足,又何況隻是瞎了一雙眼目?


    我一生所求,盡得滿足,又何須去追求高官顯爵,錦衣玉食?!”


    吳道子從師弟楊惠之的神色間,看到了他熠熠生輝,完滿無缺的性靈,那般性靈散發出的光輝,令他一時自慚形穢,一時又有些惱恨,他忽然振聲,打斷師弟的話:“你的心神,真已能直見萬物萬靈的真意?


    我嘔心瀝血四載有餘,胸中溝壑遍布,今亦有一副畫作呼之欲出——我亦有直覺,這副畫作必然是我一生中最佳的畫作!


    師弟,你我不妨比一比?!”


    他至於此間的真實目的,就是為了與塑聖楊惠之比試一番,借助這一次比試,令自己名揚天下,叫天下人知道,他吳道子亦可以成聖,亦可以是畫聖!


    這是他最初的真實想法!


    至於如今,他也不在乎自己之名能否借此事傳遍天下了,隻希望自己畢生瀝盡心血之作,能壓過師弟一頭!


    “有何不可呢?”楊惠之笑了笑。


    “好!那便請師弟著你門下弟子取紙筆來,我們當場比過!”吳道子步步緊逼。


    他緊盯著楊惠之的麵孔,卻見楊惠之搖了搖頭:“今下夜已深了,山上已沒有幾個看客。


    師兄瀝盡心血之作,如不能借看客之口,傳遍天下,豈不是可惜?”楊惠之道,“更何況,師兄攀越險山至此,我尚未盡地主之誼,便要與師兄比試,未免禮數不周了。”


    吳道子連連搖頭:“如此種種繁文縟節,盡皆可以省去!”


    他如今一心隻想與師弟鬥過一場了!


    可師弟還是拒絕,並且楊惠之這一番話,叫吳道子忽然沉默了下去:“你我比試,亦總需要有個見證人。


    我門下弟子雖通天人真意,但眼界並不能高過你我,以他們來作見證,來評判,他們卻能力不夠,無法擔當大任。


    而今天下之間,唯一能做這個見證人的,便隻有聖人了。


    聖人少則三五日,多則半月,便至華山之中。


    屆時,你我何妨在天下人的見證之下,比試一場,由聖人來決定勝負?”


    楊惠之的話,令吳道子再度沉默了下去。


    他坐在原地,呆愣了良久,終於點了點頭:“也好。”


    比試之事,就此定下。


    吳道子卻未有因為聖人張午與楊惠之皆是鎮詭司中人,而擔心對方偏幫楊惠之。


    這般情況說來也奇怪——吳道子雖怨恨張午,自覺張午斷卻了自己的一生前程,但也深信張午必定公平無有偏私,他甚至在聽過師弟的提議以後,立刻就直覺師弟這個提議極佳——再也沒有比張午更適合做這個評判人的了!


    “師兄想來還未用晚飯,不妨與師弟一同品嚐紫雲觀中齋飯?


    雖是粗茶淡飯,卻也別有一番滋味。”楊惠之麵有笑意,他放下手中工具,雙手撐著膝蓋,顫顫巍巍地試圖站起身。


    吳道子這時拉住了他,卻將目光投向身旁大氣都不敢出的王全。


    王全做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旁觀者,兩人之間的許多對話他都聽的雲裏霧裏,但偶然聽明白的些許內容,卻更叫他大受震撼,到了後來,因為自己知道了太多,便連喘氣都不敢喘了。


    此時吳道子目光看向他,叫他心裏咯噔一聲。


    他向吳道子露出求饒的神色,卻聽吳道子拉著塑聖的手臂,與塑聖說道:“師弟,不妨看看這個年青人。


    他有誌於在雕塑一道上有所成就。


    師弟覺得他是不是這塊料?”


    楊惠之麵孔轉向王全這邊,王全立刻挺直了背脊,心髒怦怦直跳,心中一時生出無限的希冀來,一時又心亂如麻!


    塑聖在此時向他問道:“年輕人從前可曾做過雕工塑匠?”


    “做過的,做過的!


    我……鄙人在這一行做了十餘年!


    不論是為廟裏雕刻佛像,塑造神靈,還是在桌椅板凳上雕花等等,鄙人都做過,做的也還算不錯!”王全連忙回答道。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楊惠之的表情,見楊惠之聽著自己的陳述,漸漸皺起了眉頭,他不禁放低了聲音,心中愈發的慌亂。


    楊惠之在此時開口:“十餘載雕塑之中,可曾生出過某種玄之又玄的感覺?


    譬如在某次雕塑之後,忽然發現自己竟然遺漏了其中許多關鍵細節,但雕塑出來的作品,又有種異乎尋常的靈韻?”


    這番問話,吳道子先前也說過!


    王全神色黯然,已經知道最終結果是什麽。


    他勉強一笑,道:“不曾遇到過這般情形……”


    “嗯……”楊惠之沉吟著,麵龐轉向了吳道子那邊,他雖把話言明,但言外之意已經分外清晰——王全真不是那塊在雕塑一道上,可以入道的料!


    隻是這番話,直截了當說出口,未免太傷人。


    楊惠之最終道:“既然是師兄舉薦,亦可以令年輕人在神工局中暫謀一差事,雕塑一道上或許不成,但還有其餘諸般藝業可以修行。


    縱然其餘諸般藝業皆不能成就卻也無妨。


    神工局諸科工匠,大都不能入道,在神工局中做個工匠,也很不錯了。”


    王全聞言慘然一笑,搖了搖頭,向塑聖下拜行禮,道:“多謝您的教誨,既然鄙人不是這塊料,鄙人亦不願意留在這裏給您添麻煩,鄙人這就下山,今夜在桃花峪歇息一晚,明日就下山去了……”


    說完話,他就爬起身,就欲離開。


    “慢著!”


    這時候,吳道子忽然開聲叫住了他。


    吳道玄斜眼看著他,完全是一副古怪老頭的模樣:“看老夫說的對不對?


    你不是這塊料!


    老夫給你指明了路,你不謝謝老夫?”


    這古怪老頭此時說出這番話來,於王全而言,無異於是一次精神折磨,他眼神更加黯淡,但今下形勢比人強,他更不敢怒斥吳道子甚麽,是以向吳道子拱了拱手:“多謝!


    再會!”


    “再會甚麽?”吳道子眯起眼睛。


    王全滿麵通紅,他已過而立之年,在吳道子三言兩語間,尤覺得受到了侮辱,禁不住眼眶泛紅:“鄙人身份低微,以後也斷然沒甚麽前途了……想來與您這樣的大人物,也沒有再會的機會……


    那便再也不見罷,請您珍重!”


    第1464章 人行邪見


    “我又算是甚麽大人物?”吳道子搖了搖頭,忽然伸手拉住了轉身欲走的王全。


    王全憤恨地轉回頭來,卻看到古怪老頭先前從未有過的溫和眼神,他頓時愣在了原地。


    “留下來罷。


    給老夫做個伴兒,你學不成雕塑,還可以同老夫學畫嘛……本有雕塑的基礎在,學畫也容易許多。


    老夫收你一個弟子,死也會保你在畫道之上入道的。”吳道子的語氣從未有過的糅合,令王全一時受寵若驚,叫楊惠之微微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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