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玄之名,在今時已有流傳。


    他隻當蘇午是早知此人聲名,今下終能得見此人,是以‘見獵心喜’。李隆基未就此事多言語甚麽,於他而言,吳道子雖擅丹青畫作,但也終究隻是個畫師而已,天下間畫師不勝枚舉,他也並不在意自己身邊少這一個。


    玄宗與蘇午往陵墓外行去,甲士簇擁在二人周圍。


    走出那闊大陰冷的陵墓之時,玄宗眯眼看了看四下在火光映照下,有些色彩斑斕的鍾乳石筍,乃道:“那茅山宗師葉法善,在你與羅公遠鬥法過後,即從長安離開,遠赴茅山而去。


    而今已經返回長安。


    他往茅山宗壇而去,想來與你重挫了羅公遠,廢去其修為之事,有極深牽連,此次回到長安,應該請來了一些幫手。


    譬如而今茅山掌教大宗師‘含光子’。


    待你離開長安之時,李含光或會在城外等候。


    來者不善,你須小心應對。


    ——一時勝敗也作不得數,你縱敗在他手裏也無妨,朕已認定了你來做這‘玄門都領袖’,不要因這一時成敗,斷送了自家性命。


    留得青山在,才是最要緊事。”


    玄宗言語畢,拍了拍蘇午的肩膀,被一眾甲兵護擁著匆匆而去。其哪怕親眼見過蘇午手段,亦不覺得蘇午與‘含光子’交手,能有甚麽勝算,甚至勸告蘇午要‘保住性命’,不要意氣用事。


    令他‘留得青山在’。


    可見如今在玄宗皇帝、乃或是天下人眼裏,這位‘含光子’的修行究竟高到了何種地步。


    連李隆基都有此般勸告,蘇午便更加明白,李含光若真要與自己鬥法,自己這一戰便絕不能‘勝’。


    蘇午如能勝過李含光,今下對他還頗為信重的李隆基,隻怕會立刻對蘇午改換態度,設下重重防備,架空蘇午手中方才獲得的權柄——在玄宗乃至天下人眼裏,天下諸法脈當中,能執牛耳者,一為慈恩宗慧沼禪師,一為茅山含光子。


    慧沼禪師因與‘彌勒下生’隱有牽連,又有絕高修行在身,所以被玄宗皇帝處處針對,施加多方限製,令之遠離長安,不能踏足國朝政治中心,其行蹤更被密切監視,無法對玄宗造成威脅。


    而‘李含光’者,則因道門隨著玄宗皇帝的種種運作,已經與李唐皇族關係密切,其身係天下道門,師父‘常靜幀’更被封作‘天下道首’,曾親為李隆基授下法籙,如此種種牽連之下,令含光子雖有絕高修為在身,卻不僅無法對李唐皇族形成威脅,反而還要為李唐皇族的事業添磚加瓦。


    李含光雖隱於山野之外,實亦是‘護國大法師’。


    蘇午在此時異軍突起,雖有與顯聖的神秀投影戰成平手之戰績,被李隆基擢升至玄門榜第五,實則這個‘玄門榜第五’在天下人眼裏,還摻了些許水分——正因為這‘你知我知’的水分,李隆基反而能對蘇午放心。


    在蘇午頭頂,尚有‘李含光’這等‘護國大法師’壓著。


    可若是蘇午與李含光鬥法,戰勝了李含光,突破了李隆基對他實力上限的猜測,這位聖人便必然會好好審視一番——自身對這位‘不良帥’,是不是太過於輕縱?給他的權柄,是不是太大了?


    哪怕玄宗隻是稍有猜疑,蘇午如今方才協調運轉開來的諸項事宜,都必將停止運轉,甚至是前功盡棄!


    對於此後若真遇到李含光相邀比試,該怎樣‘輸給’李含光?


    蘇午心中已有了定計。


    他跟在玄宗皇帝之後,亦離開了此間鍾乳洞天。


    聖人離開雁塔不久,工部即派來諸多工匠,在雁塔四周翻整土石、開掘地麵,挖掘雁塔下龍脈之中的神異寶礦。


    先前玄宗答應撥給蘇午的百餘函人,也在不久後到位。


    這些函人工匠來不良人館舍報到的時間,甚至比法智許諾的一百五十‘願僧’來得更早一些。


    當下也是玄宗相信蘇午,所以會調撥給他種種資源。


    若其心中稍有猜疑,此諸般資源,便也會跟著頃刻而去,不複存在。


    ……


    四下以竹簾遮擋、清幽雅靜的茶室之內。


    葉法善與一清秀青年人隔茶桌而坐。


    那青年人背著一柄隻見木製把柄的唐劍,此下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葉法善從道童遞來的茶餅上,敲下一小塊茶葉,加以肉蔻、胡椒、蔥薑、鹽巴等物碾成粉末,而後以沸泉衝兌,篩下粉末以後,調入豬油,混成湯色濃鬱的茶湯。


    葉法善將一盞茶湯推至青年人跟前,請其先品嚐過,眼神有些期待地向那青年人問道:“滋味如何?”


    “豬油太厚了。”青年人以衣袖擦了擦嘴,評價了一句,又將茶碗推過去,“恰巧來時沒有吃飽飯,再飲一盞,可以茶充饑。”


    聞聽此言,葉法善嘴角一抽,卻也從善如流,將自己的那盞茶推給了青年人,在青年人啜飲茶湯之時,其一邊搗碎茶葉與香料,一邊出聲說道:“師兄,在我離開長安這幾日間,長安之內,又發生了許多事情。”


    “長安大,每日新事總歸層出不窮的。”青年人搖頭晃腦,如此答道。


    “我先前與師兄提過的那個‘張午’,如今已被聖人拜為‘不良帥’,聖人在東都設下拜將壇,不良帥之名,從此天下皆知。


    而那位不良帥,履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鐵佛寺,為聚集於寺廟中的諸多僧侶施以‘灌頂’之禮。


    其時亦有聖人觀禮。


    聖人亦承不良帥灌頂之禮。”


    第1365章 、九五,飛龍在天,大人造也


    “天下人皆傳那位不良帥佛道二門兼修,皆有絕高修行,他能在鐵佛寺為聖人灌頂,可見佛門修行委實強橫。”李含光對葉法善的言語如是回應道。


    葉法善放下手中木杵,忍不住向神色平靜的‘含光子’說道:“你莫非不知我言下之意嗎?


    ——聖人對佛門從來忌憚,甚少有此般主動接近的時候,他如今雖是受不良帥的灌頂之禮,但此灌頂法門終究源出佛門……聖人對佛道二門的態度,自那位不良帥入局以後,已經有明顯變化了!


    師兄,聖人得登大寶以後,為他授下法籙的,乃是常師伯!


    其承道門法籙,已然表示出與道門親近,視天下道門為同流的態度,今日令不良帥為之施以灌頂禮——此舉卻無意是將那位不良帥,抬舉到了與‘常師伯’一般地位。


    常師伯今下閉關修行,可他仍是‘天下道首’,不良帥被聖人推出來,與常師伯並列,卻亦表示出了聖人如今對佛道二門一視同仁的態度……”


    “本就該一視同仁的。”李含光點了點頭,理所當然地道,“今時道門弟子,皆因宮裏頭的聖人優容,已經有許多人被寵慣壞了。如今聖人願對佛道二門一視同仁,正好叫道門弟子與僧人們多多爭鬥,去一去身上的驕縱之氣——此舉對天下道士是大好事。


    早就該如此的。”


    “……”


    含光師兄說得過於有道理,以至於連葉法善都不知該如何反駁,隻是重重地歎息了一聲,沉默了下去。


    眉目清秀的青年道人瞥了葉法善一眼,接著問道:“道統何能長久綿延?”


    “自是需要道統時常顯於人間,方才能招來信眾,信持的百姓多了,道統便能代代綿延。”葉法善下意識地回答道。


    “倒也說得通。


    然而如今是天下百姓的信重更重要些?還是達官顯貴的信持更重要些?今下道門弟子,大抵未有明白這個問題。”李含光如是道,“今時佛門信眾,多是貧苦百姓,而道門信眾,多為達官顯貴。


    達官顯貴能選擇的太多了,隻是今時看重道門而已,他們自可以隨時轉換目標,崇道還是尊佛,皆係利益考量。


    然而天下貧苦百姓信持佛門,恰恰因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所以對這唯一的選擇倍加珍惜。


    所以,天下百姓才是道門道統根基。


    如今道門,委實舍本逐末了。”李含光開口說道,“今下正好借著這個機會,令道門弟子真正去做些事情,而非守在宮觀之中,養尊處優,皓首窮經。有些道理,說給他們聽,他們卻聽不明白。


    叫他們真正曆事過,他們反而會很快學會。”


    葉法善聞言卻有些遲疑:“當下雖然聖人對佛門態度稍有鬆動,但道門勢頭仍舊強勁,此時在聖人麵前多多展露手段,強固道門今時在長安的地位,想也沒甚麽問題。


    如若就此轉向,與道門爭奪天下百姓的信持——一時之間也沒有方略,轉向也沒有那般容易,稍有差錯,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今下正當時了。


    再晚怕是會來不及。”李含光搖頭道,“如今道門諸洞天福地之間,皆有‘得授大漢符籙’之詭道異動,彼道四處流竄,禍亂百姓,蠱惑人心,正該道門弟子出手匡正之時。


    你隻將目光留在長安,不去看天下諸地事態,如何能行?


    ——天下又不隻是長安貴人們的天下,亦是百姓們的天下。”


    “那師兄隨我回長安做甚?”葉法善忍不住反問了一句。


    “自然是想為天下人做些事情,看看那位不良帥,是真心為天下百姓鎮壓詭災而來?還是為功名利祿而來?”李含光看著葉法善道,“師弟先前不也稱那位不良帥道門修行同樣高深,一招便打散了羅公遠的一身修行麽?”


    葉法善張了張口,連忙道:“我請師兄過來,也是為了讓師兄看看,能否將這位不良帥拉攏到道門中來——畢竟貧道觀其對道門弟子態度,隱約之間還有些許偏向,說不得是個可以爭取的強援!


    怎麽當下聽師兄的意思,好似是要與那位不良帥動手鬥法一般?”


    “動手又未必就要贏。”李含光笑著道,“如他非有奸惡之心,實願為天下百姓做事——此與我便是同道。


    我願向這樣同道主動認輸。


    如若不然,也隻好比試彼此修行高低了。”


    “師兄主動向他認輸?!”葉法善見到青年道人麵上笑容,內心頓生不祥預感,“你若向他認輸,豈不是平白削了道門三分聲名,反倒讓那些和尚占了便宜?


    ——慧沼如今已位列玄門榜第二了!”


    “聖人下詔,欲治天下詭。


    且不問聖人究竟有幾分真心治詭,但其終究是做了事情,設下‘玄門榜’,令天下法脈競逐‘玄門都領袖’之位。


    ‘玄門’作日後治詭之中樞,已是必然之事。


    如今有聖人牽頭,天下法脈群起,正是‘治詭’的大好時機,卻不是爭奪一時得失的時候。”李含光麵上笑容愈濃,眼中神光流轉,躍躍欲試,“當今天下,法脈眾多,奇人異士盈滿朝野,然而卻缺少一人將諸多能士‘一網打盡’,網羅在手,能為一事專用。


    貧道亦沒有這樣才能,能折服天下英雄,便希望有朝一日,輔佐這樣人物,成就一番事業。


    這位不良帥,自玄門榜百餘名,一躍拔升至前十之列,此般名次縱有些許爭議,但亦可窺其實力,必然不凡。


    若其能令貧道折服,貧道就輔佐他又何妨?令茅山宗及一眾附從宗派,皆景從於他,又有何妨?


    今時之天下,並不需要太多人的聲音,不需要所謂‘百家爭鳴’之相——其實隻需要有一個人的聲音即可!”


    葉法善聽著師兄李含光所言,其眉頭一時皺緊,又一時放鬆。


    良久以後,葉法善長歎一口氣:“既然如此,我隻願那位不良帥,不會叫師兄失望。”


    李含光眨了眨眼,道:“此行以前,我在師父靈前起了一卦。


    卦曰:九五,飛龍在天,大人造也。”


    葉法善神色震驚,久久未語。


    此卦之意,即指一切事態即將進展到最為完美的狀態,將有大人物出現,並且大有作為!


    所謂皇帝又稱‘九五之尊’,亦有此意!


    那位不良帥,莫非真能叫天下間隻有一個聲音,令天下鎮詭之事功成?!


    葉法善心念飛轉。


    含光子則在此時說道:“當下道門之中,除我們茅山宗以外,其餘諸多宗派,願意聽從勸告者,並非多數。


    好在茅山宗如今終究有個‘天下道首’的名號在,他們心裏再如何不願意,表麵上還是得裝作願意服從的態度來——你把我先前的話,傳給諸道門宗派在長安的掌舵人,叫他們知曉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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