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鑒真之屍存於羅生門中,今下這個鑒真,隻不過是真實鑒真的一道殘念身罷了。


    陶祖看著鑒真,作勢抹了一把臉,嘴裏連連吐著唾沫:“呸呸呸!老和尚的臭口水!”


    他忙活了半天,才消停下來,笑嘻嘻地看著鑒真道:“午子早就與我說過了,得多提防你這和尚——你想跟著那厲詭接機遊入彼方世界當中,把‘十滅度劍’、‘詭獄本形’攥在自己手裏?


    你想去罷!”


    “此詭在現世之中不過殘缺之詭而已。


    遊入死去的東流島以後,便將化作‘海神’——獨以蘇午之力,應對此詭未免勉強……貧僧隻為出手幫他分擔一把。”鑒真低垂眉眼,平靜回道。


    江鶯鶯聽得鑒真的回話,不免又為蘇午擔憂,於是憂慮地看向了陶祖。


    陶祖哂笑不已:“你早也未說幫他,今下突然就起了好心。


    禿驢慣好誆人,這是真理!”


    哪怕是陰沉冷漠的鑒真,此時也被陶祖幾句話噎得沉默了半晌,方才冷幽幽地道:“我非完整之我。


    待尋得羅生門,希望能與尊駕好好做過一場……”


    “老夫再怎麽說也是長輩。


    青蓮白藕本一家,太上玄元更在此時被你們佛門視作祖宗——我輩分比你大著呢,你對我該稱尊長,該向我討教,請我指點才對,甚麽叫‘做過一場’?隱宗野教一般,不倫不類!”陶祖抓住機會,再度斥責了鑒真幾句。


    他說的句句在理,鑒真根本反駁不得。


    鑒真隻能雙手合十,口宣佛號,不再理會陶祖所言。


    ……


    月朗星稀,清輝寒徹。


    蘇午從土坡上走下來,沿著那道羊腸小道越往前頭的高坡,高坡上,一棟棟木屋在月光裏輪廓分明。


    空氣裏飄蕩著濃重的海魚腐爛之臭,縱然四下風景幽靜,月光清美,卻亦叫偶然走入此間的旅人根本沒有欣賞美景的心思,隻想加快腳步,從這看似靜謐,卻又深藏恐怖的地域脫離。


    高坡上那一排排的房屋中,偶有燭火燃亮。


    蘇午走入燭光閃亮的屋子內,卻隻能看到桌上油燈閃爍,卻看不到屋主人的影蹤。


    從房屋的擺設、床褥裏殘餘的體溫上來看,屋主人應當才從此間走開不久。


    他們去了何處?


    蘇午一連走進數座屋舍之中,都發現有人居住留下的種種新鮮痕跡,卻唯獨不見屋中之人,這座村落,竟好似在很短時間內,聚集起了所有村民,去往了不知何處。


    屏住呼吸,蘇午從房間裏退了出來。


    那些屋舍裏的腐臭味比外界要濃重數倍不止。


    但他檢查房間各處,也未找到有甚麽腐爛魚蝦。


    蘇午繼續沿著連續往上的高坡朝前而去,在高坡最頂端,一塊木牌歪歪扭扭地插在泥土中,木牌上依稀篆刻著‘海津’兩個漢文。


    此間地形地貌就是蘇午現實裏駐留的‘海津村’,但當下的房屋布置、村居建築用料都與現世裏的‘海津’大相徑庭,當下這片村莊裏,大多是木石砌造的漂亮房屋,比之他在現世裏看到的那些大多以藤蔓編作牆壁、以蓬草編作屋頂的小丘似的房屋,不知強出多少來。


    過去的海津村,似比現世的海津村還富庶一些。


    蘇午旋而想起勇次郎曾稱,海津及周邊各村裏曾經發生過一次饑荒——會否是那次饑荒,造成了原本富庶的海津村,變得越來越貧困?


    他皺了皺眉。


    勇次郎以及周圍那些村民老人的言辭裏隱藏了太多秘密,他們的話,卻不能夠作為憑據。


    而且,蘇午在方才幾間屋居裏,還發現有曬幹的魚類、積存的米糧,以及沿路行來,野草豐美、樹木茂盛的景象,也完全不像是鬧饑荒的狀態——若真出現了饑荒,人們恨不能刮地三尺,連樹皮也會揭下來想辦法吃掉,根本不可能還留下如此草木茂盛的環境。


    蘇午收束著心念,站在海津村的最高處,往四麵俯瞰。


    第1299章 、“裏世界”(三·福神魚湯)


    遠處的大海如一汪墨池,正在徐徐侵染著白色的海岸線。


    茂密的樹木在海岸線更遠處聚集成林,在那片林地簇擁著的高坡上,海津村最近海的位置,此下已經匯集起烏泱泱的人群。


    那些在黑夜裏化作一個個黑點的人們,聚集在一處修築得頗寬敞明亮的房屋前,不知在做些什麽。


    而蘇午站在海津村最高處,去遠眺彼處的人群,即便隔得很遠,依舊好似有濃重的腐臭氣味從那些‘人’身上漫溢了出來,不停地朝他鼻孔裏鑽了過來。


    他皺了皺眉頭,邁步走下高坡,走向那處被諸多‘人群’簇擁起來的寬敞院舍。


    彼處的院舍在當下的海津村裏,亦是極其出挑。


    蘇午一邊往那處院舍走,腦海裏一邊轉動著念頭。他想起海津周圍村落的那些幸存的村民,稱津一郎家的生活曾經十分富庶,依靠售賣魚獲,建設起了寬敞明亮的房屋,在周圍村落裏都極其顯眼。


    彼處林地簇擁下的那座院舍,有沒有可能就是‘津一郎家’原本的屋舍?那座在火災中化為灰燼的屋舍?


    聚集在那座院舍前的人們,為數眾多。


    海津村隻有這些木屋,並不能容納下那麽多的人。


    那些人裏,應該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周邊的村落……


    蘇午在深林間行走著,他悄無聲息地站在一棵大樹的樹冠下,巨樹被茂密枝葉覆蓋的樹冠,已經足夠遮掩住他的身形,但他依舊收斂了自身的氣息,讓自身仿若無物。


    他站在一棵大樹杈下,從林蔭間隙裏,看向那處燃燒著火光的院舍。


    院舍前,濃烈的海魚腐臭味與濃烈的肉香味相互混合著,變作另一種令人聞之欲嘔的氣味。


    狂烈的詭韻聚集在此間。


    ——在院舍周圍聚集的人們,皆非活人!


    那是一個個身形與人一般無二,但渾身都長滿了鱷魚皮一般的鱗甲,穿著個中現代衣衫的詭奴!


    在唐時的東流島海津村,怎麽會有穿著現代衣服的人?!


    蘇午腦海裏一念閃過,下一刻他就明白了過來。


    這些穿著現代衣服,渾身被鱷魚鱗甲包裹的詭奴,其實大多是在現世東流島裏淪亡的那些死者,隻是它們行走於這重‘死去的東流島世界’之內,被‘燭照巫女侍’這個‘世界意誌’,扭曲成了當下這般模樣。


    當下,這些披著鱷魚皮的死者,正在重新‘演繹’、‘再現’發生於海津村裏的某些事情!


    它們遍身披覆的‘鱷魚皮’暗示著甚麽?


    它們演繹出的曾經海津村的某些事情,是否與‘海津村饑荒祭祀事件’有某種關聯?


    燭照巫女侍的意誌投射在它們身上,對燭照巫女侍而言,這樣的‘鱷魚皮’又代表著甚麽?


    一個個念頭閃轉過蘇午的腦海。


    蘇午看到,林蔭間隙下,無數披著鱷魚皮的詭奴,圍坐在幾口燒著煮沸水液的大鍋前。


    它們圍著那幾口大鍋盤坐著,中間有幾位脖頸上掛著嬰兒骷髏念珠的鱷魚皮詭奴,正大聲地言語著:“如今正值災荒之年,對吧?


    我們已經顆粒無收了!


    對吧?”


    “對!對!”


    “哈哈哈……”


    那幾個戴骷髏念珠的鱷魚皮詭奴說過話,周圍的普通村民詭奴就拍手大笑了起來。


    而蘇午一路走來,卻未有看到過周圍有哪怕一畝被開墾出的農田。


    ——這些海津村及周圍各村村民,他們根本不靠田地裏的食物生活,他們更可能是捕魚為生。


    尤其是當下地域植被茂盛,氣溫事宜,更不可能是災荒年景。


    ‘顆粒無收’根本不可能發生在這些村民身上。


    “最近從海裏打來的魚獲越來越少了啊……我們快要餓肚子了……”


    “是時候再一次祭祀福神了,喝下福神賜予的魚湯,讓我們運氣倍增,從海上獵獲來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財寶!”


    “對啊!”


    “是啊……”


    周圍存民鬧哄哄地叫嚷著,一個個大笑起來,絲毫沒有鬧饑荒時人那種萎靡不振的樣子,反而一個個精神亢奮,各自期待著‘福神的魚湯’!


    蘇午聽到它們頻頻提及‘福神的魚湯’,頓時明白了什麽。


    “把魚端上來吧!”


    戴著骷髏念珠的鱷魚皮詭奴,手臂一揚,止住了周圍人的哄笑聲,它旋即轉頭看向身後的院舍。


    寬敞的木屋內,緊閉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一個發絲茂密的婦人,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還滿臉褶皺的嬰孩,小碎步地跑出了院舍。


    在它身後,跟著一個神色木訥的男人。


    此間眾多人都披著鱷魚皮,唯有那個青年男人的形貌,反而保持了人樣,他在此間連火焰都無法照亮的黑暗裏,卻隱隱發光。


    而此人的麵貌,與‘勇次郎’有些相似。


    這是‘勇次郎’?


    蘇午腦海裏倏忽閃念,又想及‘勇次郎’在饑荒之年,應該隻是一個少年人,不該是青年人模樣,所以他推測這個人是津一郎的大兒子——‘漁太郎’。


    漁太郎木訥地看著走在自己前頭的鱷魚皮婦人。


    那婦人即便麵目被鱷魚皮覆蓋著,五官輪廓亦較為清晰,與‘津一郎夫人’有些相似。


    ——它應當就是年輕時候的津一郎夫人。


    坐在一口大鍋前的戴骷髏念珠詭奴站起身來,從年輕的津一郎夫人手中接過那個嬰孩的繈褓——他扯下繈褓,在津一郎夫人以及周圍所有村民期待的目光下,將女嬰投入了大鍋中。


    嬰兒的嚎哭聲一瞬即止,鍋麵的水液乍然沸騰。


    “以我們自己的骨血作底,才能表達我們的虔誠,得到福神的饋贈!”那戴念珠的詭奴聲音此時竟有些虔誠。


    蘇午推測他是這場恐怖祭祀裏屬於‘祭司’一般的角色。


    周圍村民聽到他的話,都紛紛站起了身。


    他們各自抱起一個個嬰孩,皆將之投入鍋中!


    水更沸騰,肉香更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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