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惱無盡誓願斷……


    法門無量誓願學……


    佛道無上誓願成……


    眾生無邊……”


    在這誦經聲中,黑天變得更低,廟殿裏越發昏暗,那濃稠若實質的黑暗充塞了整個廟宇。


    無邊黑暗中,似有無數尊身纏鎖鏈的漆黑佛陀。


    它們圍繞在蘇午左右,不停誦經!


    第1284章 、羅生門(下)


    梵音灌耳!


    哪怕是昏睡中的張方,亦被這無有停歇的誦經聲灌入了性識之中,其跟著在牆角坐定身形,滿臉胡須的麵孔上卻流露出與鑒真一模一樣的表情,他雙手合十,跟著誦經:“眾生無邊誓願度……”


    蘇午置身於這仿佛汪洋大海般的梵唱當中。


    他身外顯映諸色光輪。


    ‘八識心王’自行運轉開來。


    那梵唱是汪洋大海——他的自心亦是汪洋大海!


    兩座汪洋大海轟烈衝撞,誰也無法奈何誰半分,且在今時,蘇午八識心王之中,一棵由群龍虯結而成的巨樹撐天而起,那巨樹托起了一輪明晃晃的太陽——巨日懸空之際,無邊梵唱所化的漆黑大海終被蒸幹!


    蘇午看著牆角形容枯槁的鑒真,神色平靜,開口說話。他的話語聲終於壓過了誦經聲:“我曾聽聞佛門修行之中,有一門叫做‘打破虛空,見神不壞’的成就。


    乃指僧侶在長久熬煉體魄,錘煉精神,步步精進以後,能有機會直接以大勇力摧破‘虛空’,得見‘真空’,觀見法性盡頭的‘真神’——依佛法理論而言,萬般法性盡皆歸一,無數佛陀——如毗盧遮那佛、藥師如來佛、寶相佛及至三世諸佛百千如來,其實統統皆是‘佛’的化相。


    而武僧打碎虛空,便能見到此‘佛’,且能觀見此‘佛’而不壞自身修行。


    其實鑒真師傅將完整神韻銘刻於自己的肉殼之上,大抵也與武僧精進肉殼,以肉殼來蘊養精神,將肉殼作為‘渡河’的舟船的修行相似。


    不過你的修行比之‘打碎虛空,見神不壞’還是差了太多。


    你不能見得法性根本裏的‘佛’了,隻是在不斷證見自我的‘執念’——若隻是執著於證見自我的執念也就罷了,你卻還要將自我執念強加於他人之身,這便是邪見了……”


    四周的梵唱聲徐徐平靜下去。


    角落裏的鑒真雙手合十,神色冷漠,沒有變化:“執念造化了貧僧,貧僧證見‘我執’,以‘我執’成佛,這是應有之義。”


    若非有執念存留於軀殼之中,若非有那般強橫的執念強行將那般凶怖可怕的神韻緊緊‘粘合’於屍身之上,鑒真卻等不了數千年,或許在肉身死時,他便也就徹底‘死’了。


    這般情況下,蘇午也無意去勸解對方放下執念——那是叫對方趕快去死。


    他隻是不喜鑒真再將其本身的執念,強加於他的身上,從前他沒有餘力反抗鑒真,今時情況卻與從前大不同。


    “當下我們所赴之‘唐朝’,與真正的‘唐朝’或有諸多不同。”蘇午聽著四下的梵唱聲平息了下去,他盤腿坐在小廟門口,緩緩出聲言語。


    此時,屋頂被揭去大半瓦片的小廟裏、蘇午領著江鶯鶯、陶祖、洪仁坤與鑒真各據一方,張方自行躲在另一側角落裏,占據了第三方的一個位置,他被那陣梵唱聲‘喚醒’,神智迷茫混沌之際,又被英俊青年人的話語聲喚回魂兒來,徹底清醒。


    他縮在牆角,聽著那英俊青年人徐徐言語,卻對其口中所言,一句也聽不明白。


    而蘇午這番話也不是為了說給張方聽的,對方聽懂或聽不懂都不影響:“鑒真師傅或許不知,我此次走入‘唐朝’,其實在我預料之外。


    也或者說,進入‘唐朝時空’的方式,在我預料之外。


    ‘想爾’欲於人間立‘天庭’,是以匯集天下名山大川與唐朝有涉之因果——傳聞巨唐鎮押天下萬詭,乃以天下萬川大嶽作為囚牢,以天地龍脈囚禁群詭,是以這些自古而今不曾移換的名山大嶽,本就與唐朝牽連密切。


    今時天子乃是‘李氏’,尊奉‘老子’為先祖,追封其為‘太上玄元皇帝’。


    老子又是‘道門’之始源,想爾自‘道’中化生,如此卻也再沒有比唐朝更適合他演化地上天庭的時期了。


    想爾在現實中匯集了天下名山大嶽,專等一個契機,能令他將天下名山大嶽之因果移轉至唐朝——而我便是那個契機。


    我受了他的算計,原本要與他通往唐時來。


    但此般局麵完全在他操控之中,實非我本願,我便強行將那些名山大嶽之中,與我有涉因果之故舊親友,都拖入了這‘巨唐時代’中,借此混淆天機,擾亂因果。


    與我隨行之人中,今時尚有兩位同伴不見影蹤。


    而且我首要解決之事,亦非鎮滅鬼佛,而是須首先封押‘想爾’。


    我這般說,鑒真師傅可能聽得明白?


    鑒真師傅可知今夕是何年?”


    與蘇午通往巨唐時代而來的人,尚有丹加、卓瑪尊勝失落在外,不知去向,她們在鬼夢中開設的店鋪,如今亦是緊閉大門。


    而與蘇午因果有涉的陰喜脈灶班眾人、鬼騾大青、初玄、嬰初、柳飛煙等等,都被拖拽到了當下時代,他亦需趕緊尋回眾人的影蹤——這是他當下要做的首要事。


    尤其是那些隨著名山大嶽被一同帶入想爾演化的世界中的現代人——他們是否也隨著名川大嶽一同湧入了這方其實是由模擬器開辟的、與真實曆史或有差別的巨唐中來?當下仍是一個未知數!


    蘇午當下麵臨的事情,千頭萬緒,每一件都頗為棘手!


    鑒真聽完蘇午所言,轉眼看向了縮在旁邊角落裏,盡力地減弱自己存在感的張方。


    他未有言語,但張方已知其意。


    張方看著俱朝他看過來的眾人,訕笑了幾聲,開聲道:“今下正值開元五年,聖人英明神武,勵精圖治,使萬姓安居樂業,海內萬家祥和,萬邦來朝……月前某還聽聞,有吐蕃高僧‘金剛三藏’不遠萬裏,前往長安拜見聖人……”


    “開元五年……”


    蘇午念頭轉動。


    當下乃是唐玄宗即位以後的第二個年號,亦是‘開元盛世’之由來。


    不知在當下時期,‘想爾’是否顯現影蹤?


    “今時天下之厲詭,可曾被朝廷強力壓製?


    又是以何法來壓製厲詭?”蘇午看著張方,出聲問道。


    張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蘇午身上的山文甲胄,向蘇午恭敬行禮,而後回應道:“聖人欲治詭,詔令出長安。


    大德高僧、得道高真群起而出,俱往長安獻策。


    今時有高道名‘羅公遠’者,早赴長安而去,其在先天年間,伴隨太子左右,常有神異之舉。


    小人先前所稱‘吐蕃僧金剛三藏’,亦是為聖人獻治詭之策而來。”


    “原來如此。”蘇午點了點頭,倒未想到他而今正趕上巨唐鎮押萬詭的開端之年。


    他垂下眼簾,一時若有所思。


    鑒真在這時嘴唇翕動,他的聲音直接傳入了蘇午心識之間:“‘現世東流島’之因果,亦被拖拽到了當下時空當中。


    你久不曾往東流島去看我,應當不知道東流島情形如何了……


    ——貧僧在舊年間以眾多‘殺生石’鑄煉了一副牢獄,欲以此牢獄禁錮鬼佛,但此獄後來沾染‘玉藻前’之死劫規律,依附我之執念,已不能困縛鬼佛,反而有禁錮貧僧肉殼之相。


    貧僧便以此牢獄鎖鏈,貫連東流島,禁錮東流島之詭。


    使詭於夜間活動,而生人於白日活動。


    此即‘百鬼夜行’之由來。


    但後來這牢獄鎖鏈在貧僧為等候你,沉寂屍殼之後,遠渡重洋,複歸‘故土’,貧僧殘留心識,有感它被一個讀書人所掌握,‘地藏獄’落在他手裏,也不算埋沒……


    那讀書人死後,‘地藏獄’便跟著沉寂。


    經過歲月輾轉,與‘十滅度刀’相互勾牽,最終再入東流島,與當時‘燭照神宮’之中某個巫女侍從產生了因果牽扯……


    與此同時,井上晴子在你離開以後,尋得‘十滅度刀’,將之背負在身,她因而能保持性靈不滅,為了能始終維係‘十滅度刀’的線索,亦為免於‘十滅度刀’提前複蘇,我將背負此刀的井上晴子亦封藏在了‘羅生門之詭’中。


    我的屍身便在羅生門中。


    但‘十滅度刀’在劫變牽引之下,於羅生門中脫離,亦為那‘燭照巫女侍’所得……


    至到現世,巫女的願望已經抹滅了大半的島民……


    你此下如不前往東流島去——便徹底與十滅度劍擦肩而過了。”


    鑒真心識落定,便以一副冷漠木訥的神色望著蘇午,他身周翻騰的黑暗裏,隱約浮現出一張張充滿惡意的麵孔。


    它們仿佛在等待蘇午做個選擇。


    ‘十滅度劍’於當下情形尤其有用。


    不論是鬼佛、想爾,亦或是那潛於虛空之間,充塞無限大之虛空、與‘天怨神韻’相連的紫紅根係,應對它們,‘十滅度劍’或許都能派上用場。


    更何況,此劍若是複蘇,再度化為‘玉藻前’,於今下時空中的人們而言,又是一重巨大的打擊。


    是以鑒真當下言語,無疑是在向蘇午明示——不論他原本打算做甚麽,想要去何地,而今都須先前往東流島,取得‘十滅度劍’才能再行打算其他了!


    鑒真的執念,再一次占據了上風!


    “那便先往東流島去!”蘇午皺著眉頭,如是開口回道。


    他看著鑒真那張古井無波的麵孔,仿佛看到那張麵孔之後流露的充滿偏執的笑容。


    “善哉,善哉……”鑒真雙手合十。


    蘇午看向牆角落坐著的張方,神色平和:“閣下獨自在這荒郊野廟之中,怕是不安全,待今夜過去,還是趕快去尋人煙密集之地罷,此處不宜久留。”


    “多謝郎君叮囑,小人記得了!”


    張方連忙點頭,見廟內幾人有從此間脫離的意思,他暗下裏鬆了一口氣——於他而言,這幾人卻似比厲詭更可怕凶怖一般。


    第1285章 、騎手


    張方看蘇午等人似有動身離開此間的意思,他暗暗希冀著,隻盼這幾尊煞神快點離開破廟。


    這時候,本打算動身的蘇午忽然轉頭看了廟外一眼。


    他轉頭的動作,張方看得清楚——對方脖頸上那顆頭顱,直接從前麵轉到了後麵去,往廟外看了一眼!


    僅僅是這一個動作,就嚇得張方差點一口氣未喘上來!


    這夥人究竟是人是詭?!


    張方心驚肉跳地看著蘇午將腦袋轉至背後,披覆著一身山文甲從廟門口站起了身。


    蘇午看著身後昏冥冥一片暗夜,黃土地裏禾苗叢生,田埂分割開一畦一畦的綠意,他在此時開口出聲:“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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