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於當下顯現的種種異相,蘇午心中皆有預料。


    他繼續掐動指決,口中未有發出任何聲音,然而四下翻騰的香火之中,卻浮現出一張張模糊人麵,競相禱念法咒:“道由心學,心假香傳。香燕玉爐,心存帝前。


    真靈下盼,仙旆臨軒。令臣關告,逕達九天!”


    無數禱念法咒聲下,蘇午的一縷心念如線繩一般延伸進了冥冥之中——


    在他的心念勾連冥冥的這個瞬間,蒼穹瞬息間化為墨色,而大地上則縈繞著一層昏黃。黑天覆壓之下,朦朧的昏黃之中,一道道幽深而漆黑的溝壑在其中縱橫交錯,蜿蜒向蘇午視線的盡頭,這無數似有黑影飄遊的溝壑,重疊於大地之上,看似與大地交疊,實則二者間涇渭分明,根本就是兩重世界!


    ‘陰間’已在法壇之前顯現!


    伴隨著‘陰間’顯現於法壇前,法壇上方的虛空之中,亦跟著顯現出一道道細微的裂縫。


    陰冷的詭韻從那些細微裂縫中溢散而出。


    一隻隻慘綠的眼睛從縫隙裏長了出來,密密麻麻地排布於法壇之上。


    諸多慘綠眼睛,盡數轉動著眼眸,將森冷寂然的目光投照在了蘇午麵孔上!


    陰間的‘看門詭’降臨於此!


    茅山群道欲要通過陰間,亦需要付給‘看門詭’一筆不菲的買路錢,這買路錢多是以‘願力’附著於銅錢之上,年積月累之下,凝就的‘願力金錢’。


    看門詭視不同情況收取‘願力金錢’,一般情況下,它索取的‘買路錢’都會遠遠超出茅山道人能給出的價碼,這時便需要茅山道人隨機應變,或有能耐與它討價還價,威逼利誘,令它最終開辟陰間之門,或者設法繞過看門詭,直接步入陰間之內。


    當下,看門詭那一隻隻慘綠眼睛,競相從裂縫中長了出來。


    它的眼睛盡向目光投向蘇午,在蘇午身上停留一瞬之後,它的目光倏忽挪移開,又落在那法壇上的一遝黃表紙上!


    徹寒詭韻覆於黃紙之上,頓時在那黃紙上勾勒出一個個詭異的文字。


    ——看門詭開始向蘇午‘要價’了!


    蘇午目光看向那道黃紙,那黃紙上書寫的詭文,分明傳達出一個意思:“萬萬願力金錢!”


    這個看門詭,要蘇午支付一億枚願力金錢,作為買路錢!


    如今滿清治下黎民百姓,尚不一定有萬萬之數,億萬黎民百姓也不可能凝聚出億萬枚願力金錢——它卻獅子大開口,直接問蘇午索取億萬之數的願力金錢!


    這個數字,蘇午哪裏給得起?


    縱然給得起,也不可能將如此海量的願力金錢,交付到‘看門詭’手裏。


    蘇午隻看了那黃紙上的詭文一眼,便放棄了與‘看門詭’討價還價的打算,他抬眼與那一隻隻慘綠眼睛對視,出聲道:“弟子身上並沒有這般多願力金錢。


    其實,弟子如今連一枚願力金錢都給不了你。”


    唰!


    話音未落!


    一隻隻慘綠鬼眼驟然緊縮眼仁,徹寒詭韻從無數眼睛裏爆發出來,在四下虛空中化作有形的、如血管般的脈絡,競相纏繞向了蘇午周身——


    蘇午一手並成劍指,在眉心倏忽抹過——


    他眉心故始祭目霎時張開,一道微微搖晃的陰影,從祭目中覆蓋了下來,覆蓋在那一遝黃表紙上!


    那書寫有看門詭要價的黃表紙,由明黃色澤倏忽轉為黃綠之色,由黃綠之色轉為慘綠,慘綠轉作青色,青色轉為赤色,赤色轉為紫色,紫色化為漆黑!


    搖搖晃晃的陰影,倏忽歸攏於蘇午眉心之內。


    蘇午手持朱筆,在那張完全化作烏黑色,覆蓋下所有詭文的符紙頂上,先點出了三個紅點,勾勒出符頭,而後寫下一個‘敕’字,便擱下了手中朱筆。


    密密麻麻若血管般的脈絡,臨近蘇午身形之時,便被一層層‘氣鱗’阻隔,再難存進半分。


    蘇午重又抬目看向那虛空中的看門詭,開口道:“我雖身無一文,但你須為我開辟陰間門戶——否則,敕令一下,覆水難收。”


    嗡!


    ‘看門詭’那一隻隻慘綠眼睛,競相收縮詭韻,紛紛抖顫了起來!


    它不知是在發怒,還是在害怕甚麽——在無數眼睛的顫抖之中,纏繞向蘇午的血管脈絡都紛紛收縮了回去!


    虛空中彌生出的這無數綠眼,盡皆消失無蹤!


    四下裏複歸平靜!


    一切好似沒有變化!


    但蘇午轉身四顧——在交疊的三重法壇之外,盤根錯節的天地氣脈之外——雜草叢生的屋院、院牆、遠處的村莊,都朦朦朧朧起來,漸至不可見。


    而那些在先前重疊於村莊之上的漆黑溝壑,陡然間倒轉過來,與天頂傾淹而下的黑暗相互交融!


    天地間,一片漆黑!


    陰冷而虛幻的氣韻縈繞在了四下!


    第1175章 、偷臉狐子


    “黑虎,我在你身後……”


    “我是羊先生啊,黑虎……你轉頭看看我……”


    “拉我一把,拉我一把啊,黑虎……”


    羊大全的聲音、父親的聲音、母親的喚聲接連從周圍影影綽綽的昏暗裏傳過來,李黑虎聽著那些‘人’的說話聲,即便明明知道那都是陰間蟄伏的詭怪試圖誘騙自己回頭的伎倆,但內心仍舊還是生出了想要扭頭的衝動。


    他攥緊拳頭,努力著試圖屏蔽去那些像是響在自己心念裏,不停勾攝著自己的魂魄的聲音,同時抬頭看向前方——


    豬子就站在他前頭。


    在他目光朝蘇午看去之時,蘇午倏忽轉回了頭。


    這一下轉頭,嚇得李黑虎頭發都豎了起來,連聲驚叫道:“豬子,別回頭!別回頭!


    在陰間不能回頭的!”


    就在黑虎的連連驚叫聲中,蘇午麵露笑意,搖了搖頭,同他說道:“不妨事,黑虎,勿要擔心,性意羸弱者,步入陰間之內,須要時刻小心自身的性意被陰間潛藏的詭怪勾攝走,被那些詭怪占據自身的軀殼。


    ——今時即便有詭能將我之性魂從軀殼中勾攝出去,但想要就此占據我的軀殼,卻也沒有可能。


    當下既然已經進入陰間,你也無須擔憂自身了。”


    蘇午說話之時,一叢叢金色薪火從他周身毛孔中流淌了出來,頃刻間覆蓋住李黑虎的身軀,在這熊熊薪火覆護之下,那些縈繞在李黑虎心間的呼喚聲,陡然間都遠去消無!


    熊熊金火照亮四下。


    映出幾人腳下像是香灰般細膩的黑色土壤,以及鋪陳於這散發出陣陣陰冷氣息的土壤上的一道道溝壑。


    幾人周圍的虛空之中,亦有無數道溝壑裂縫交織縱橫。


    從那些臨近的溝壑裂縫之中,甚至能看到一些光怪陸離的情景。


    而大地盡頭,無數如山般高聳、形象極其猙獰的黑影豎立在那裏,這一道道極恐怖猙獰的詭影,聳立於地平線上,支撐起了幾人頭頂那塊昏蒙蒙的、近乎破碎的蒼穹!


    薪火覆護指下,黑虎的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聽到蘇午與黑儺太上爺的對話聲。


    蘇午道:“如今已經踏足‘陰間’,黑虎的事情便算是成了大半——隻要再將‘旱魃’再在此間下葬,剩下的一小半業已徹底完成。


    隻是,將那‘旱魃’葬在哪裏比較合適?你有沒有甚麽建議?


    我在陰間亦有不少師長,但他們背負厲詭,將自身葬在陰間之內,本就已經耗盡了心力,當下為這點小事情驚擾了他們,令他們各自背負厲詭有複蘇之風險——我實於心不忍。


    你曾是‘旱雷公教’的教主,本身傳承一道儺神法門,對陰間應該也較為熟悉。”


    黑儺皺眉回道:“若是一般厲詭被捏作旱魃身,乃或是主人所稱的‘荒’這一層次之厲詭所捏造旱魃身,我皆能推薦合適位置、墳塚來埋葬它。


    但是,今下這個厲詭,已經超過‘荒’的層次……


    我從前活著的時候,都甚少接觸這個層次的厲詭,其實也沒有合適的葬地可以推薦……”


    李黑虎聽著蘇午與黑儺太上爺交談,一時有些茫然地撓了撓頭——這兩個都未選好葬地,就帶著自己下陰間來了,不會出甚麽問題罷?


    “既然一時沒有合適的‘葬地’給它,不妨讓它自己來選,看它願意把它自己葬在何地?”蘇午沉吟了片刻,向黑儺太上爺問道。


    黑儺立刻點頭:“我其實亦有此意。”


    二者又都將目光投向了李黑虎。


    李黑虎心中越發忐忑,但他對陰間了解更少,且更加信任蘇午,於是也點了點頭:“可以!


    那這就揭開棺材,叫它自己選地方嗎?”


    “不著急。”


    黑儺擺了擺手,接著道:“陰間既有盜屍之詭,亦有盜詭之‘屍’,我們須要在‘旱魃身’上做些手段,免得一時不察,它被蟄伏在溝坎陰暗裏的那些‘盜詭之屍’、‘盜詭之詭’偷盜、搶奪走了。”


    “我有辦法。”


    蘇午開口應聲之時,一道道赤紅焰流在他周身縱橫交織著,向四麵八方鋪散!


    焰網重重交徹!


    赤紅火焰將陰間都映照得明亮了起來——猶如巨雷劃過蒼穹,更加顯映出了周遭晦暗溝壑之中的情景!


    離三人身旁那副陰木棺槨最近的一道蜿蜒溝壑當中,生長著一棵枯死了的槐樹。此時,槐樹上站滿了一隻隻滴血的貓頭鷹,它們收攏起來的翅膀,遮擋住了它們各自的頭顱,此下隨著焰網延伸進那溝壑之內,密密麻麻站在樹上的一隻隻貓頭鷹盡皆嘯叫著,張開了翅膀,往溝壑更深處高飛而去!


    它們振翅高飛之時,分明露出了一張張生有四隻眼睛,滿臉皺紋,與一個個老頭一般,卻長著鳥嘴的臉龐!


    嗖!嗖!嗖!


    遠處大地的溝壑裏,一個個跳出溝壑的獨腳老婆婆,皆在此時又紛紛跳回了溝壑中。


    一輛由黑水牛拉著的排子車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李黑虎身後幾丈外,那生有巨大犄角的黑水牛埋頭踏奔,拉著排子車駛進了昏暗破碎的蒼穹裏。


    排子車上,坐著一個包著頭巾的婦人。


    婦人在李黑虎目光投向‘她’時,忽然轉回頭——花格子布的頭巾下,分明是一張半黑半白的狐子臉兒!


    那狐子嘴裏‘嘎嘎嘎’地笑著,身上那件花襖子都在它的大笑之下,被震開了一顆顆紐扣,露出了襖子下兩排如尖椒似的胸脯——它抱著的那個繈褓內、正自奮力吮吸乳汁的嬰童這時扭臉兒看向了李黑虎——那嬰童的麵容與李黑虎一模一樣!


    “偷臉狐子!”


    李黑虎一刹那反應過來,瞬時挽弓搭箭,照著那朝天駛去的排子車上的‘偷臉狐子’一箭射了過去!


    唰!


    “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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