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目光落在他身後那隻鼓囊囊的皮袋子上,問道:“怎麽了?”


    李黑虎到底不是個扭捏的人。


    他隻猶豫了片刻,就在蘇午的詢問下,直接問道:“你前幾天還沒病的時候,一直跟我說,你晚上睡在這個屋裏,就會有個蓋著白蓋頭的女人從……你娘親的骨灰盒裏鑽出來,掐你的脖子……這件事,你和那個給你治病的洋道士說了嗎?”


    蓋著白蓋頭的女人……


    從骨灰盒裏鑽出來……


    李黑虎的目光不時瞟向正對堂屋門的‘李文娟’牌位,眼神裏有些憂慮。


    蘇午目光微凝,出聲回道:“我沒來得及和那個洋道士說。


    那個洋道士念了一段經以後,我就醒了。


    然後他就想讓我拜入他們大秦寺,姥姥他們不準,就把他趕了出去。”


    “洋道士沒安好心啊。”李黑虎搖了搖頭,見蘇午目光不解,便小聲與蘇午解釋道,“在這金柳村裏,咱們李家的威望一直比較高。


    那些洋道士已經在金柳村周邊各個村都傳教了,就咱們金柳村——附近唯一的一個大村,始終沒人信他們大秦教的,他們就想著先勸咱們李家人信他們的大秦教,好教金柳村其他人也跟著信。


    他們給信大秦教的人又發糧食,又發油的,有時候還發雞蛋,看起來可是好人哩,但爺爺他們說過,天上從來都不掉餡餅的,下刀子倒是有可能。


    他們越殷勤,越說明他們那個……那個想要的東西更多,咱們就越不能如他們的意!


    你要是信了他們,他們說不定就會用什麽妖法控製住你,然後控製住咱們李家人,最後控製整個金柳村啦!”


    李黑虎言語淺白,但終究是話糙理不糙。


    蘇午更知‘大秦教’所涉恐怖非常,連白駒都稱大秦教的洋道士,乃至那些洋人都‘不似真人’,他對李黑虎的言語自然頗為認同,點了點頭:“幸好姥姥他們把那個洋道士推出去了。”


    “哎,雖然這樣也好,但這樣也不好……那洋道士走了,可你娘骨灰盒裏的鬼,說不定沒走呢?


    據說文娟姑姑當時是被一夥打生樁的石匠害死的……


    她現在不會來找你了吧?”李黑虎神色苦惱。


    若尋常人呆在就安置著李文娟骨灰的房間裏,聽著李黑虎念叨著甚麽‘李文娟要出來找他’之類的話,說不得也得心驚肉跳一下,罵他神神叨叨。


    但蘇午也非尋常人,更知那骨灰盒裏確實有古怪。


    他不知前事,今下從李黑虎裏聽到‘豬子’未生病之前,常在夜間看到個‘戴著白蓋頭的女人’掐自己脖子,對整件事也就有了更深的了解。


    骨灰盒中詭異未除,今晚那個‘戴白蓋頭的女人’會不會再次出現?


    蘇午對此頗為好奇。


    若它今晚還會出現,說不定他能借機抓住甚麽線索,更進一步了解到大秦教那些洋道士們背後的圖謀。


    而且,李文娟之死明麵上與大秦教並沒有甚麽牽扯。


    反而與一夥‘打生樁’的石匠牽連更多。


    ——謎團倒是愈來愈多了。


    但真相也越來越近。


    “你害怕嗎?”李黑虎看著蘇午。


    蘇午一時間不知自己是該害怕,還是不該害怕,於是未有作聲。


    第964章 、“人類之銀”


    李黑虎拍了拍蘇午的肩膀:“別害怕。


    我今晚和你一起睡——我今天打獵的時候,在山裏麵發現了一個石頭洞,那洞裏好多的符,我摘了一張,說不定晚上就能有用,能嚇走那個白蓋頭的女鬼!”


    他又拍了拍屁股後的皮袋子。


    “行。”蘇午點了點頭。


    隨後,兩人又閑聊了一陣。姥姥把飯菜都準備好了,就喊李黑虎去拿碗端菜。


    蘇午多番懇求,終得姥姥應允,得以自己下床來吃飯。


    李黑虎與蘇午圍坐在柴房門前的一張笨木桌邊,各自麵前放了一碗稀粥。桌子中間放了一個海碗,裏麵堆著三五個玉米麵摻地瓜麵的餅子、饅頭。


    姥姥站在灶台邊,揭開了鍋蓋。


    滾滾蒸汽卷裹著燉雞肉的香味在柴房裏飄散開,散到了屋外麵。


    李黑虎嗅到這股香氣,頓時眼睛一亮,伸長了脖子往柴房裏看——


    柴房裏響起鍋鏟翻動的聲響,姥姥的聲音跟著傳出了屋:“虎子!”


    聽到姥姥的喚聲,李黑虎眼睛一亮,連忙站起來鑽進了柴房裏。


    “給你爺爺、大爺爺、四爺爺、五爺爺各端一碗過去,路上別貪玩,送到了就快回來吃飯!”老婦人從水汽蒸騰的大黑鍋中盛出一碗碗和各種菜蔬一起燒燉的雞肉,將之擺在一個大托盤上。


    她一下子從鍋中盛四碗菜出來,鍋子裏的菜、肉便所剩無多了。


    李黑虎猛吸了幾口氣,端著托盤,卻有些扭扭捏捏,不願就此離開。


    看著他的樣子,老婦人笑了起來:“你不回來,我們不動筷!


    快去吧!”


    “誒!那我這就去!”李黑虎眉開眼笑,趕緊端著托盤出了柴房。


    身後綴著奶奶的叮囑聲:“路上別貪玩啊……


    送到了就趕緊回來,涼了就不好吃了。”


    “好!”


    李黑虎答應著,一陣風似地出了院子。


    姥姥將鍋裏的雞肉盛了出來。


    鍋裏的菜蔬看似剩餘不多,但依舊裝了滿滿一海碗。


    她拿筷子挑出一塊肥厚的雞肉,夾到了蘇午的碗裏,笑眯眯地看著蘇午,道:“豬子餓了吧?先吃一塊墊一墊。”


    明明她先前才答應過虎子,在他回來之前不回動筷,這下子又突然變卦——蘇午看著碗裏的那塊醬黑色雞胸肉,心裏卻對姥姥責怪不起來,埋頭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他吃得這麽慢,倒讓姥姥有些著急:“怎麽了?是不好吃嗎?”


    “好吃!”蘇午連忙回應,“我想等等虎子,等他回來了一起吃。”


    “也好。”姥姥摸了摸他的腦袋,“你倆從小就要好,那就等著他吧!”


    未過多久,李黑虎提著托盤飛奔了回來。


    三人圍在桌前吃起飯來。


    今下這個年景,一蔬一飯得來不易,更何況有肉食?李黑虎顧不得說話,重複著舉筷、落筷、咀嚼、吞咽的動作,蘇午也學他狼吞虎咽著。


    姥姥在旁小口地吃著饅頭,不時夾一筷子菜蔬。


    她吃了一小碗稀粥、小半邊饅頭後,就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蘇午、李黑虎兩個孩子,被笑紋簇擁的一雙眼睛裏,好似盛滿了柔和的光。


    吃罷飯後,蘇午與李黑虎收拾了碗筷。


    李黑虎和姥姥招呼了一聲,自己今天就在這裏睡覺,便去搬了床被子,也鋪在蘇午睡著的那張床上。


    當下時代,夜間也甚少娛樂。


    聽老婦人說,以往金柳村裏還有個頗認識些字的老先生,能講幾本評書,說幾個話本。夏天天氣熱,躺在炕上睡不著的時候,村裏的老人還會每個人湊一二文錢,請這位老先生在村南邊的土地廟裏給大家說書。


    後來官府不準了,還把老先生打了一頓。


    再加上人們生活漸漸困頓,災荒年景來臨,一二文錢也無人能輕易拿得出了,村裏這項唯一的娛樂活動也就從此廢止。


    祖孫三人在院子裏聊了會兒閑天。


    天漸漸黑了。


    夕陽投在堂屋前邊鄰居家的牆壁上,映照出一片紅黃的光彩。


    這點兒光芒也在二三刻時間裏徐徐收盡。


    姥姥插好院門,在門下麵擋好門檻,便招呼蘇午、李黑虎兩人各自回了屋。


    二人睡在一張床上,蘇午與李黑虎聊了一會兒,或許是天黑下來,到處都黑燈瞎火,且自己又住在安置著李文娟骨灰的屋子裏的原因,李黑虎心裏終究有點怵得慌,也就沒再提白天說過的那些話,他把皮袋子放在枕頭邊,與蘇午說著話,說著說著便沒聲兒了。


    徐緩的呼吸聲漸漸響起。


    蘇午閉著眼睛,神思清淨。


    屋內屋外一切動靜,都在他的意中纖毫畢現。


    李文娟牌位後麵,那骨灰盒裏的詭韻不斷溢出,遊走於空氣裏。


    在白天原本微不可查,細若遊絲的詭韻,此下變得濃重了些許,它鋪散在空氣中,便令空氣溫度下降許多,整個屋子都變得陰冷起來。


    那股詭韻,猶如水液浸灌。


    淹沒了蘇午的床腳。


    浸沒到蘇午的枕邊。


    蘇午輕輕睜開眼睛——房梁上,不時何時掛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像是背朝著蘇午,‘她’頭上披著一塊雪白的頭紗,頭紗遮住了她的麵孔,讓她看起來像是披著一塊白蓋頭。


    窗外的月光無聲無息灑至蘇午床頭。


    清冷月光令那懸在房梁上的‘女人’身影更加朦朧、模糊。


    某個瞬間,它在蘇午的視野裏變作了一道白影,這道白影飄飄悠悠,從半空中蕩落,猶如一塊輕紗,輕輕地蒙上蘇午的身形——


    蘇午一動不動。


    眼看著那道白影臨近自己的時候,模糊的形影驟然轉至清晰,不停搖蕩的白頭紗下,顯現出血紅的發絲,蓬亂的發絲簇擁著一張與東方人麵孔迥然不同的洋人麵孔——那‘洋鬼子’猛然伸出一雙慘白手掌,掐向了蘇午的脖頸!


    月光泠泠。


    窗間陰影像是瀝青般開始蠕動,漆黑的蟒蛇遊行於陰影中,就要纏繞上那個‘洋鬼子’——


    這時候,睡在蘇午旁邊的李黑虎忽然睜開眼睛,動作敏捷地拿起早就放在床頭的皮袋子,直接從中捏出一張符咒來,對著蘇午身上的‘洋鬼子’甩了過去!


    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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