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對。”蘇午點了點頭。


    他的目光在堆成山般的青花瓷瓶裏找尋著,很快就找到了‘第三層第一二七室’——一個圓肚子的將軍瓶豎在那裏,瓶口處延伸下來一道繩梯。


    然而,他雖尋得了張雙國的居所,今下也不可能貿然就爬到別人家裏去。


    ——每一座‘住宅區’的正大門口,都有人看守。


    正當蘇午考慮是否再給張雙國去一道信箋的時候,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回頭去,正看到‘張雙國’穿著一身工服站在他身後,濃烈的酒香從其身上散發出來。


    張雙國臉上寫滿了疲憊,其渾身散發出濃烈酒香的同時,身形亦變得有些虛幻。


    ——釀酒會消耗釀酒工人的壽命!


    其當下應是剛剛下了班,此下看到蘇午,疲憊的麵孔上擠出了一抹笑容:“恩人,我還以為你要過幾天才能到,沒想到你這麽早就來了。


    走吧,先跟我回家去吧。”


    “你竟然能一下子就認出來我?”蘇午聽得張雙國的話,有些意外地說道。


    他此前與張雙國從未有過任何交集,在這夢境世界裏,亦隻是投遞去了張雙國的記憶,沒想到對方卻好似直接就認得了自己一般。


    “你身上有我私藏的酒水香氣。


    我自然是認識的。”張雙國笑著回了一句,他看了眼蘇午身旁笑嗬嗬的壯漢,又道,“我從廠區帶了些酒回來,待會兒我弄幾個菜,我們邊喝邊聊吧。”


    “好。”蘇午點了點頭。


    旁邊的壯漢聽到今天能有酒喝,頓時喜不自禁,也連忙跟著點頭,向張雙國不停道謝。


    有張雙國在前引路,門口的門衛自然不曾攔阻蘇午二人。


    三人爬上了青花瓷瓶山的第三層,踏入張雙國的居所之中。


    第953章 、以你之名


    圓而闊的洞口外,顯出外麵層疊的瓷瓶,以及瓷瓶頂上的藍天白雲。


    洞口內,擺著一張草墊,一隻小桌子。


    ——這就是張雙國居所裏的全部陳設。


    濃鬱的酒香縈繞在這將軍瓶內部空間裏,置身於此,嗅著空氣裏積澱的酒香,壯漢都一時間有些熏熏然。


    “這房間裏好香啊,比外麵酒香更濃。”壯漢盤坐在小方桌前,感慨地說了一句。


    張雙國搬來一罐沒有泥封、未貼紅紙的陶罐,舀出些酒來,分給蘇午與壯漢,他聽到壯漢的話,看了對方一眼,道:“每個釀造工人都會因自身情緒與‘酒曲’交融,而生出種種不同的香氣,得以被酒廠分配各種不同等級的盛器住所。


    有的人情緒濃烈,與酒曲結合得很好。


    所以能得到較為高檔的住所。


    有的人就不行,隻能得到較為低檔的住所。


    但是,不管高檔低檔,隻要進了居所裏,一生就都呆在這裏了——我們死後,也會在這間居所裏化去,自身的情緒積澱在瓶子裏。


    這隻瓶子隨後會被人取走,灌注入東聖酒廠的酒漿,就是‘陳藏酒’。”


    聽到張雙國的話,壯漢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未敢再言,隻是小口地喝著酒。


    張雙國話中意味不言而明——當下這個瓷瓶房間,因為蓄有他自身情緒與酒曲結合產生的香氣,會漸漸被‘養’成酒漿的最好盛器。


    他在此間的一生,說到底最後都隻是會成就出一瓶酒罷了。


    蘇午沉默不言。


    回想著自身先前對熊駿、陳睿這些下屬的囑托,他一時有些懷疑——自己鼓勵他們進入東聖酒廠做工,是不是做錯了?反害了他們?


    張雙國將酒杯推到了蘇午麵前,笑著說道:“恩人,喝酒啊,愣著做什麽?


    您把我的所有記憶都送還了回來,我對您真是感激不盡!”


    “隻是隨手之勞。


    你不用放在心上。”蘇午拿起酒杯,與張雙國、壯漢舉杯示意,隨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空——酒水落入腹中,雖然香氣也分外濃鬱,但並沒有如蘇午飲用‘私藏東聖酒’一般,帶給蘇午‘靈感激增’的感覺。


    這隻是一款普通的製品酒而已。


    每個窖池工一生最多也隻能釀造出一款‘私藏酒’,蘇午想要再得到先前那般體驗,卻是很有些困難了。


    他喝下一杯酒後,就看向張雙國,出聲問道:“我們其實也算是‘老鄉’了。”


    “是。”張雙國點了點頭。


    其與蘇午都是出身於現實世界,如今其恢複記憶,自然也明白蘇午所說的‘老鄉’具體指的什麽,是以笑著點了點頭。


    “我在信中和你說,有些事情想要詢問你。


    我所想知道的事情,其實也多是故鄉之事。”蘇午未有太多寒暄,直入正題道。


    “您對我有恩。


    您還給我的記憶,足以慰藉我餘生十數年了。


    不管您有什麽問題,隻要我知道的,我一定都如實告訴您,不會有絲毫隱瞞。”張雙國鄭重言語著,說完這些,他臉色又有些歉然,轉而道,“不過,今天東聖酒廠要選出第三位‘太上爺’——窖池太上爺,我今天休息時間隻有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後,我就得去廠區參與推選了,所以今天時間可能不是那麽充裕……


    如果今天不能及時回答您,也請您不要覺得我怠慢了。


    ——我明天時間多!”


    “兩個小時也足夠了。


    我要問的問題也沒那麽多。”蘇午搖頭笑著,指了指身旁的壯漢,又與張雙國說道,“我在來的路上還和他問過關於東聖酒廠‘太上爺’的問題,沒想到今天就是你們推選‘窖池太上爺’的日子。”


    “恩人對這個感興趣嗎?”張雙國為蘇午滿了一杯酒,笑著問道,“要是感興趣的話,待會兒可以和我一同進廠區,旁觀我們決選‘窖池太上爺’。”


    蘇午微微坐正了身形,向張雙國問道:“我去旁觀的話,不會妨礙你的工作吧?”


    他對這個確實有些興趣。


    張雙國搖了搖頭,道:“不會妨礙的。決選很快就能出結果。”


    “那就拜托了。”蘇午同張雙國碰了碰杯。


    三人再飲一杯酒後,蘇午即向張雙國問道:“在我未曾將記憶送還給你之前,你對自己來到此間世界有沒有什麽記憶?”


    “還是有些記憶的。”張雙國回憶著過往,眼神有些黯淡,“我記得被一顆巨大的眼睛注視著,那眼睛中央處像是有一口井,我望著那口井,自身就不自主地往眼睛中央的井中飛去——但在這個時候,有些頭發遊曳了過來,把我拽住——然後我就猛地一沉。


    有種乘坐的電梯猛然墜下去的感覺。


    等到那種向下沉墜的感覺消失的時候,我已經被掛在了尋人牆上。


    之後便是被東聖酒廠選中,做了酒廠的窖池工。”


    “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發絲拽住了……”蘇午捕捉住了張雙國話語中的重點。


    他聽著張雙國的敘述,驀然想起那背上纏繞著密密麻麻發詭發絲的黑貓,以及在‘老郎藥鋪’的時候,那坐在躺椅上擼貓的黑衣紙人。


    那個黑衣紙人是誰?


    難道是夢境世界中真正的‘鬼郎中’?


    自己繼承了他的‘衣缽’?


    這個人應該是個關鍵人物——他似乎具備一些壓服發詭發絲的能力,或許整個夢境世界如張雙國一般的‘外來者’,皆是他通過發詭發絲拉拽而來,進而變成了此間世界的‘本地人’。


    腦海裏轉動著念頭,蘇午又向張雙國問道:“我將你所有的記憶都還給了你。


    你今下應該已經知道,你的家人……都和你一樣,死在了籠罩明州的‘眼睛’之下。”


    張雙國神色黯然,喝一口酒後,點了點頭:“是。”


    “在你成為‘牆上人’的這段時間裏,你莫非沒有遇到過你的家人、朋友?”蘇午問道,“在東聖酒廠工作這段時間裏,你可曾遇到過你的親友?”


    “從來都沒有遇到過。”張雙國搖了搖頭,“成為‘牆上人’之時,眾多牆上人之間其實完全無法溝通——若牆上人彼此間能夠溝通交流的話,那做牆上人也就不是多痛苦的事情了。


    被掛在‘尋人牆’時,人是完全沒有自我的。


    當時我的腦海裏隻有尋找缺失部分的念頭,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隻有從牆上脫離,我才具備真正的思維——好像是隻要有人回應了‘牆上人’,牆上人也能具備短暫的思維能力,若有過路人為牆上人提供了有關他們失去部分的真實線索,他們的思維能力就會慢慢恢複。


    這些慢慢恢複思維能力的牆上人,會成為東聖酒廠的優先錄用對象。


    ——最近新來了一大批員工,其中有大批量的、在牆上就漸漸恢複思維能力的牆上人。”


    說到這裏,張雙國頓了頓,看著蘇午笑道:“我聽其他同事說過,這些牆上人之所以能夠恢複能力,皆與一個真名為‘蘇午’的人有密切關聯。”


    蘇午也笑了笑,道:“因為恰巧有關於這些牆上人的部分資料,所以就知會了他們。”


    “這下子,東聖酒廠裏會有許多人知道‘蘇午’這個名字,有一部分牆上人出身的窖池工,會因‘蘇午’——恩人您的名字而聯結起來。


    在此以前,這是從未在東聖酒廠出現過的事情。


    東聖酒廠的每個員工,都是獨立而封閉的個體。


    我們互相之間絕不能討論自己的過往,我們彼此防備又警惕,隻有在每次‘太上爺’決選之時,才能短暫獲知其他員工、同事的姓名——但這次獲知同事姓名,僅僅是酒廠為了從我們眾多員工裏,選出三個隻能活一年的‘太上爺’。


    現下,有一部分牆上人會因‘蘇午’這個名號而產生聯係。


    恩人的名字可能成為‘暗語’一樣的東西,因這個名字聚集起來的人,彼此將不再孤單,或能漸漸卸下防備,最終成為東聖酒廠裏的一股勢力——”張雙國越說起這些,眼睛便越亮。


    他一掃先前帶給蘇午的疲憊觀感,某種生命力從他身上迸發了出來。


    “東聖酒廠的牆上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因眼詭而死。


    與你一樣在明州工作生活的人,應該在東聖酒廠占據了很大比重。


    你從來沒有發現過任何一個與你經曆相似的人嗎?”蘇午看著張雙國,再次向他問道。


    他來找尋張雙國,最主要原因是試圖借助張雙國弄清楚明州事件中暗藏的隱秘,以及試圖從對方這裏,得到關於江鶯鶯下落的蛛絲馬跡。


    但就眼下情形來看,江鶯鶯下落的線索,怕是要在此被截斷了。


    張雙國歎了口氣,將自己的工作牌摘下來,遞給了蘇午:“恩人看看,工作牌上的我,與你眼前的我,有甚麽區別?”


    蘇午接過工作牌,看向其上照片。


    ——照片裏的‘張雙國’,根本不是他眼前的張雙國!


    而是另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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