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條、樹枝編成的木床,鋪滿五彩晶瑩的石頭,蘇午的屍體仰麵躺在那層五彩石上,肩上披著一道道潔白的布匹——木床被推入了湍急流淌的河中。


    那承載了一具屍身、無數石塊重量的木床,卻未瞬時沉入河中。


    它載著蘇午的屍體,順河而下。


    木床越過小河,匯入大河,幾經折轉,途經某座巍巍雪山下時,木床逆流而上,穿入巍巍雪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中,翻過了雪山——


    木床上的屍體,自始至終沒有變化。


    不曾腐爛,不曾朽壞。


    雪山下的湖澤中,木床無聲停留。


    那被放在蘇午屍身右手邊的、人頭大的黑布兜子口沿處,紮緊的繩索無聲息地滑脫了,一顆遍布昏黃鱗片的女人頭從黑布兜子裏露出,‘她’緊閉著眼睛與嘴巴。


    深藍的大湖之下,一道道龍影蜿蜒盤旋。


    那些身形如巨蟒的龍影,包圍了木床。


    木床上的女人頭,倏忽睜開眼睛!


    她嘴唇翕動,但未發出聲音,而盤繞於木床周遭的諸多龍影,卻在一瞬間浮出水麵——它們身軀巨大,有的身長千丈、生有十二臂,有的身長數百丈、生有八臂。


    這些渾身披覆著水色鱗片的地下諸龍本,噴吐出一股股密藏本源力量,浸灌在女人頭以及蘇午的屍身上。


    那承載著二者的木床,在此般水流的衝擊下,終於沉進了深藍的大湖裏。


    時光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風雲變幻。


    七十年後,‘精蓮大師’於此大湖邊尋索伏藏影子,在湖邊生出感悟,因而勒石銘記,為此湖取名‘智慧海’;


    二百三十年後,一農奴婦人在湖邊飲水,之後懷有身孕,十一月方才誕下一女嬰,為女嬰取名‘倫珠’。倫珠自出生後即雙目緊閉、口不能言,在其三歲時終於睜眼睛,但依舊不會說話。倫珠艱難生長至七歲;


    二百三十七年後的某日,


    七歲的倫珠早上在智慧海邊撿完了牛糞,送回家中。


    此後便帶著一些糌粑,背著一根纏繞著細絲線的木杆,又回到了智慧海邊。


    她圍著智慧海邊走走停停,選定某處草木豐美的地域,隨後找了塊石頭放在湖邊,自己坐在了石頭上,她當下選定的這個位置,湖水灌流於此,岸邊左右的地勢如牛角前突,正好形成了個半開放的窪地。


    倫珠坐下以後,從口袋裏拿出糌粑,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小把,均勻地灑在湖麵。


    將一小把糌粑投在湖麵以後,她才用水囊兌著糌粑炒麵,把糌粑捏成幾個扁圓的麵團,盡吃下肚。


    隨後,她用幾根木枝掘開了湖邊濕潤的泥土,就地挖出幾條蚯蚓來,進而拿起自己背來的那根木杆,將杆子上的細線解脫下,把肥長的蚯蚓掛在細線末端的魚鉤上,將魚鉤投入水中。


    倫珠抱著魚竿,稚嫩的麵孔上沒有多少表情。


    無神的眼睛望向湖麵。


    她今年才七歲,但已經需要每天撿牛糞、釣魚、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來貼補家用了。


    好在倫珠釣魚頗有天賦,她每天都能從智慧海中釣來少則一條、多則三條的大魚——家人不吃魚,這些魚兒都會和臨近的唐國人以物易物,交換一些日用品、食物。


    落入湖麵一下的魚線輕輕顫抖了一下。


    倫珠的眼神呆呆的,但她手上動作飛快,握緊了抱在懷裏的魚竿——


    魚線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倫珠身形不斷往後撤,帶著魚竿也一齊往後撤,她感覺到魚線上傳來的拉扯力越來越強,小臉上的神色也變得緊張而嚴肅!


    整根魚線崩緊了,帶動魚竿都彎曲下——


    從魚線彼端傳來的力量持續增強,一直沒有減弱的跡象。


    倫珠握著魚竿,身上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使她能抗禦諸魚線彼端傳來的拉扯力,努力支撐!


    終於——


    湖麵下浮出一道黑影。


    黑影越來越大,


    越來越臨近湖麵!


    隨著倫珠再度猛地一使力,湖麵下那道扭曲的黑影一瞬間浮現出來,隨湖波漂流到了岸邊!


    看到那湖麵下的黑影浮現出來的一瞬間,倫珠呆在原地。


    ——這一次,她並未能從智慧海中釣上來一條魚。


    浮出水麵的扭曲黑影——不是魚,是一個高高大大的人!


    那人身上裹挾破破爛爛的布片,麵容出奇地英俊,他緊抿著嘴唇,睜開眼睛看著倫珠,也不說話。


    倫珠走到湖邊,看著他雙手陷入湖邊的爛泥裏,借著這股力量爬上了岸。


    此後,倫珠走去哪裏,這不言不語的男人就走到哪裏。


    ——


    查旺村的‘紮丹家’的啞女倫珠,從智慧海邊撿回來一個不言不語、不吃不喝、隻會跟著她的男人。


    那男人比查旺村頭人的長子都更高大。


    他的長相比頭人的小兒子都要英俊許多倍。


    但他不言不語、不吃不喝、隻會跟著倫珠到處走。


    一個人若是天生不能言語,在當下的世道裏便注定得活得艱難許多,就像倫珠那樣,但若一個人不僅不能言語,而且甚至不吃東西——那他過不了多久便會死去,這是天地間的至理。


    頭人得知倫珠帶回家的男人不能說話時,還動了心思,想令之幫自己幹活。


    但他知道對方連飯都不吃的時候,卻淡化了此般心思。


    畢竟,一個不吃飯的人,不知何時就會餓死。他召對方來給自家幹活,說不定對方幹不了幾日,就輪到他來給對方收屍了。


    那男人被倫珠帶回了家中。


    他在此後一個多月內,都未出過門。


    倫珠家。


    木石築造的一整間房屋裏。


    阿爸、阿媽守在稍微有些光亮的門口,吃著糌粑。


    倫珠抱著自己的木碗,將糌粑捏成三團,她抱著碗走到了昏暗角落裏——一個身上蓋著稻草、遠看像是一把高椅子,近看才能發現其麵孔的男青年盤腿坐在角落裏,目光微微轉動,看向了走近自己的倫珠。


    倫珠試圖掀開他的嘴巴,給他塞一團糌粑進去。


    但他嘴巴閉得緊緊的,任憑她如何使力,都難掰開。


    “別費勁啦……”將腿搭在門檻上,吃著糌粑的阿爸轉回頭來,看到她的動作,笑著提醒了一句,“我都捏不開他的嘴,你更捏不開的,倫珠,快吃東西吧。


    他不吃,說明是他不餓啊……”


    倫珠呆了呆,也很聽勸,果然不再試圖給男人喂食物,低頭吃起了木碗裏的糌粑。


    阿爸收回目光,看著門外,忽然歎了口氣。


    雖然自己的女兒看似很聽勸,但其實每一次吃飯時,他都要把方才的話給女兒重複一遍。


    女兒不會言語,神智好似也不怎麽對勁——


    待到自己和妻子都死了,她該怎麽活下去?


    第838章 、旦增一家


    倫珠的阿爸並不在意家裏多出來的高大男人。


    對方不用吃飯,不用喝水,能走能動,有時候還能幫他幹一些較沉重的活計——在他眼裏,這個男人就是一頭不用喂養牧草的犛牛而已。犛牛還需要時常帶出去放養,但這個男人卻不必倫珠家的男主人操心半分。


    將其安置在家中,其就老老實實一動不動。


    就像一個凳子、一張桌子似的家具。


    阿爸低下頭,再次吃起了碗裏的糌粑。


    坐在角落裏的倫珠轉頭看了眼自己的父母,又回過頭來,看著高大男青年的眼睛在黑暗裏微微發亮。


    她囁嚅著嘴唇,喉嚨裏發出一些細微的聲音。


    ——像是嚐試著什麽一般,倫珠微張開口,向身前的男人道:“阿、阿——”


    小女孩的聲音很含混,很輕。


    門口坐著的父母都未聽到她嘴裏發出的聲音。


    “阿、啊——”小女孩繼續慢慢嚐試著,嘴裏發出的含混音節,變成了清晰的語言,“阿姐……”


    “叫、叫——阿姐。”她指著角落裏盤腿坐著的、木頭一般的高大男人,如是道。


    高大男人眼神不變,依舊木木呆呆。


    “叫阿姐,叫阿姐。”倫珠把一團糌粑在男人麵前晃來晃去。


    她的聲音越發清晰,連她的阿爸、阿媽都聽到了動靜,轉過頭來,聽到她的說話聲,兩人彼此對視一眼,眼神裏都有欣喜之色!


    “倫珠!


    天賜的倫珠,會說話了!”阿媽放下木碗,幾步走近了倫珠側旁。


    阿爸也端著碗快步走近。


    而倫珠一心一意地舉著手裏的糌粑,在角落裏的男人麵前晃來晃去,一個勁地重複著一句話:“叫阿姐,叫阿姐……”


    對阿爸、阿媽的話語聲全無響應。


    “哎……”本因獨女能夠開聲言語,而生出幾分希望來的阿爸,見女兒依舊是這副神智不全的樣子,頓時失了興趣,靠坐在牆邊,把碗裏的糌粑吃光。


    阿媽比阿爸有耐心。


    她將倫珠抱在懷裏,溫聲細語地說著話:“他是個傻子,怎麽會說話呢?


    就算他會說話,他看起來可比你大多了,你該叫他叔叔,怎麽能讓他叫你阿姐?”


    “阿姐……”


    倫珠把話重複了一遍,忽然轉臉看向阿媽,神色認真地道:“我是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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