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相信到了那個時候,


    蘇午早就已脫離了桃源村。


    茶足飯飽後,蘇午幫著張母收拾了飯桌。


    張母越看蘇午這般乖巧懂禮,談吐有度,對自己這個失而複得的兒子也就越發喜愛。


    一家人吃過飯坐在堂屋裏,


    蘇午拿起掃帚把飯桌周圍的地掃了掃。


    叫張父看他也更是順眼起來。


    張父放下手裏的半碗茶水,向張母打了個眼色,示意她去接過兒子手裏的掃帚,同時向蘇午問道:“我兒這次回來,就不會再往外麵去了吧?”


    “是啊。


    咱們村裏衣食足,生活也悠閑。


    我的兒就留在村子裏罷?出去總不免為生計奔波發愁,要吃許多苦……”張母伸手去接蘇午手裏的掃帚,同時嘮嘮叨叨地開口說道。


    蘇午避過張母的手,溫聲道:“讓我來掃就行,娘親。


    兒子少年時就離家在外,不能侍奉在您和父親左右,這些活計,就交給兒子好了。”


    他聲音漸變得有些低沉:“兒子在外麵的頭兩年,無一夜不是從睡夢中哭醒的,總在夢裏夢見娘親喚我的小名兒,


    夢到娘親在燈下給我縫衣裳……


    夢到我在村塾裏學了詩,回來背給娘親: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蘇午的心情也隨著他的聲音漸變得低沉了起來。


    他還記得小學時候,剛剛學會這首《遊子吟》時,自家還在鄉下居住。


    那時正逢秋收,父親在外上班,母親一個人披星戴月割了十幾畝的麥子,當時他將這首詩背給母親,母親背對著他,悄悄紅了眼圈。


    至到如今,


    他與嚴父慈母已經天人永隔。


    那些在睡夢裏頻頻浮現的記憶、被淚水沾濕的枕頭,也好似變得斑駁而模糊了。


    但他心底蓄積的情感從未真正消褪過。


    此下伴隨著他低沉開口,那般真切的情感也隨之在言語裏無聲息流淌,張母淚水漣漣,輕輕擁住了蘇午,張父也走過來,歎息一聲,拍了拍蘇午的肩膀。


    三人相顧淚眼朦朧。


    過了好一會兒,待到張父張母情緒漸漸收斂以後,蘇午才道:“兒子不孝。


    這次費了好大氣力,才能回到村裏來。


    本意是不打算走了,留在這裏,伺候父親、娘親終老!”


    張父張母聞言先是一喜,但又都同時注意到了蘇午話語裏的‘本意’二字,頓時都生出疑慮,憂心忡忡地看著蘇午。


    就見蘇午歎了一口氣,接著道:“但是兒子在外奔波日久,已經與人私定了終身——那女子在兒子臨行以前,告訴兒子,她懷了身孕。


    有了兒子的血脈……”


    一聽蘇午這般言辭,張父張母頓時都愣住,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是喜是愁。


    蘇午暗暗觀察著二人的表情,接著道:“所以,兒子預備再離開村子一回,待到兒子把懷孕的妻子也接過來,我們一家團圓,這豈不是更好?”


    張父有些遲疑,低聲說道:“好是好……


    隻是……”


    “父親!母親!


    我們分離如此之久,您二老當知此般骨肉分離之痛,實乃一生中不可承受之重!


    今日兒子已有了自己的骨血,


    莫非您忍心見兒子骨肉分離?!”蘇午看著張父的眼睛,急聲問道。


    張母抱緊了自己的兒子,附和著他連連點頭。


    張父訥訥片刻,忽然頹唐地歎了口氣:“非是我和你娘親不願意你去接回你在外頭的骨肉血親,實在是我們不能這般做啊……


    你本就是桃源村裏人,既然回了村子,便在此間安心生活就是。


    但想要從村裏離開,卻須要韓老太爺首肯。


    然而這許多年來,進村的人常有,能再次出村的人,我們還一個都未見過呢!


    那韓老太爺——他不會同意啊!”


    “這桃源村莫非是他韓老太爺一家的?


    他難道能隻手遮天?”蘇午緊聲追問,“縱然他不準我出村,難道出村的路他能一直守住不成?


    父親,母親,你們難道沒有一點辦法嗎?!


    難道我們老張家,要世世代代重複此般骨肉分離之痛?”


    蘇午最後一句話一說出口,張母好似被電打了一樣,渾身上下忽生出一股巨力,連蘇午都覺得她擁住自己的手臂充滿了巨大的力量,


    她猛地搖了搖頭,向張父說道:“那般骨肉分離之痛,當娘的再也不願再體驗一回了!


    咱們老張家,斷然不能重蹈咱們兩個的覆轍啊!”


    “這……”張父張了張嘴,眼中憂慮之色更濃,“且莫要著急,容我再想想辦法。


    妻啊,兒啊,你們莫要這般激動……


    天色已晚,先歇息吧。


    妻,你去給兒子把床鋪整理一下吧……”


    第743章 、父母


    張父坐在床頭,見張母睡進了被窩裏。


    他便吹熄了旁邊桌台上的油燈,也掀開被子躺了下去。


    黑暗裏隻剩老夫婦二人的呼吸聲。


    二人似乎已經就此睡著。


    彌漫屋室的黑暗也就此沉寂著。


    不知過了多久,張父清了清嗓子,發出沙啞而低沉的嗓音:“妻啊,你可有覺得,咱們這個兒子,好似和咱倆性格都不太像?”


    張母亦未睡著。


    當即就向張父回道:“他獨身在外闖蕩,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見識和咱們不一樣,與咱們性格不同,豈不是正常嗎?你沒聽他說,他在外頭——都和別家的姑娘私定了終身!”


    與別家女子私定終身這般事,說出去總不是甚麽光彩之事。


    但張母與自己丈夫說悄悄話,也不用顧忌太多,言語裏竟有些自豪:“他卻是個能闖禍的……若不是有些本事才能,別家姑娘會輕易看上他,願意和他‘私定終身’?”


    “我要與你說的事情不是這個……


    我是說……”張父的聲音有些沉悶。


    張母則哼了一聲,道:“莫要以為我不知你心中所想。


    這個孩子,他就是咱們的兒子,咱們的張娃子!


    他掃地時與我說的那番話,情真意切,


    若不是真正經曆了與父母血親分離之痛,斷然說不出那樣話來!


    你莫再對他的身份起疑心了——總是你自己害怕惹來麻煩,不願給兒子搭手,但也不能因為這事就把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兒子當成別人家的孩子罷?”


    “……”


    張父沉默了一陣,低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先前在桃神跟前,我們叩謝桃神之時,桃神無有任何回應。


    桃樹下也沒有出現兒子的衣裳。


    當時你不也懷疑兒子的身份麽……”


    “我那時是有些懷疑,但現下已經全無疑慮了。”張母如此道。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含混,漸漸快要睡著。


    但張父心中愁緒不斷,卻是怎麽也睡不著。


    聽得妻子聲音,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輕聲道:“睡吧,睡吧,有甚麽事情,到明天再說,明天再到桃樹下看看去……


    哎。


    兒子這件事,難辦啊,實在難辦……”


    ……


    聽著隔壁房間裏張父的歎息聲,蘇午悄悄睜開了雙眼。


    他躺在床鋪上,在黑暗裏睜著眼睛等了很久。


    直到隔壁房間中,張父張母的呼吸聲交替著,均勻地響起,蘇午才輕悄悄地抬起一條手臂,將一張蒼白臉譜貼在自己麵孔上。


    臉譜貼附上他麵孔的一瞬間,


    他就無聲無息地從床鋪上消失了。


    黑暗裏仿佛有甚麽東西在醞釀著,又好似甚麽都未發生過。


    房間裏一切如常,連此間的空氣流動都與先前一模一樣。


    而在不久之後,


    張家的屋院外,堂屋後麵那三棵桃樹前,卻突兀地出現了一道人影——蘇午靜悄悄地站在左起第三棵桃樹前,觀察過四周,目光看向眼前開出一簇簇粉紅花瓣的桃樹。


    眉心六天故鬼真瞳一瞬間張開,


    桃樹在他眉心豎眼的映照下,有倏忽一瞬間,變作了陰冷灰黑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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