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壓,又何嚐不是一種保護呢。


    隻可惜,他那母族一眾人似乎都很不甘心老老實實享受眼前的榮華富貴。


    康熙不由長歎,看著麵前成堆的奏請更改玉牒的折子,臉上的表情實在算不得好看。


    “烏雅氏將自個兒弄成這般田地,再不更改孩子們的玉牒似乎也說不過去,宗人府那邊還等著要將其除名……所有人都在眼巴巴等待朕的答複,是丁點兒都看不見朕的難處。”


    李德全心念一轉,笑道:“皇上這會兒既是煩了,不如奴才給您說個笑話?全當逗趣兒解悶了。”


    “你倒是說說看,若是不好笑,你這腦袋就要了。”


    “哎喲萬歲爺誒,您可就饒了奴才罷,奴才還想再多伺候您幾年呢。”


    說笑過後,他話鋒一轉,說道:“奴才那新收的幹兒子不知皇上可還有印象?就是平日在外頭負責跑跑腿傳話那小子。


    他年紀小,又是苦過來的孩子,整日裏就滿心滿眼惦記那一口糖吃,進宮當差後每個月領的那點月錢全都給他拿去換糖了,到如今沒能攢下一個銅板不說,還將好好的一口牙給吃壞了,時常疼起來恨不得滿地打滾。


    沒法子,奴才隻好拿出幹爹的威風來治他,日日耳提麵命叫他不許再吃糖。


    他倒好,當著麵滿口答應得很是利索,轉過頭去就開始變著法兒地弄各色糕點來解饞,為此往禦膳房又是送錢又是舔著笑臉四處套近乎說好話,端的是沒臉沒皮,連帶著奴才這個幹爹的臉也丟盡了,提起來就惱人得很。


    奴才是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好話歹話翻來覆去都說遍了,奈何……嗐。


    如今奴才也是實在沒了法子,哪有那閑工夫整天盯著他管著他啊?索性就由著他去罷,回頭牙爛了掉了就該知曉厲害了,比奴才說一萬句都有用呢。”


    康熙神色莫測,半晌之後忽的笑起來,“沒瞧出來你竟還有這本事呢?笑話說得不錯,賞。”


    “那奴才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皇上恩賞!”


    雖說大夥兒都猜測這次怕是不想改玉牒也不行了,卻是萬萬沒想到,得到的結果竟會如此出人預料。


    “將十四扔給平妃是何打算?皇阿瑪究竟在想什麽?”


    連帶著被一起打包的還有五公主,不過這就無所謂了,不值一提。


    令胤礽想不通的是,他家皇阿瑪為何要給平妃一個小阿哥!


    究竟是單純想要分化老四和十四這對親兄弟,還是帶著其他什麽成算?


    胤礽直覺不太好,臉色也就不那麽美妙了,“平妃是皇額娘的庶出妹妹,按理來說是該跟孤一條心的,可……索相,依你來看,皇阿瑪究竟在謀劃什麽?”


    雖盡量穩著,但眼底裏的疑慮和焦灼卻已經藏不住了。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意味著這位大清儲君對那位大清帝王已經不再滿腹信任。


    從側麵也足以說明,康熙的種種所作所為令他感受到了危機,父子二人之間深厚的情誼似乎已不受控製地在走向緊張、惡化。


    索額圖抬眸看了他一眼,表情是同樣的凝重焦慮。


    噶布喇雖是太子的正經外祖父,但因他有心算計謀劃的緣故,其二人之間並不很親近,至少遠遠比不上他這個外叔祖。


    嫡親血脈的太子珠玉在前,正常人都不會去選擇一個外八路來的養子,但世事無絕對,誰又能說得準呢?


    十四阿哥年紀尚幼,好好養幾年並非養不熟,況且烏雅氏滿族都覆滅了,根本不必擔心為他人作嫁衣裳。


    當然,這個猜測的可能性極低,算是最壞的一種結果。


    如今擺在眼前最重要的是——赫舍裏氏一族枝繁葉茂,內部也並非沒有爭鬥,從始至終就不是一條心一股繩,若不然,他也不會早早地就算計太子疏遠了自己嫡親的外祖父。


    他這一脈的強勢崛起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更不知令多少人眼紅不已,隻是他們全族與太子綁得太緊,除此之外幾乎是別無選擇。


    而今冷不丁又冒出來一個才三歲、背後還沒有原生母族的十四阿哥,有些人蠢蠢欲動的歪心思恐怕就要按捺不住了。


    血脈這東西,隻有情分足夠多時才顯得彌足珍貴。


    索額圖不禁暗罵一聲,麵上卻是一片愧疚,“這事兒也是怪奴才,這些年僥幸被殿下所信任,未免有擋人路之嫌,才叫旁人有了可乘之機企圖分化……奴才有罪。”


    “你何罪之有?起來罷。”頓了一下,又補了句,“架不住人算不如天算罷了。”


    顯而易見,此“天”非彼“天”。


    不滿的同時,胤礽對自家皇阿瑪的敬畏之心卻也進一步加深加重。


    原本朝中大多數人甚至包括他在內,都猜測皇阿瑪可能會給十四找一個沒有權勢背景的養母,以此來遏製老四的勢力壯大、徒增強勢助力。


    卻萬萬沒想到,皇阿瑪反手竟來了這樣一出。


    不給?為什麽不給?


    非但要給,還要給得足足的,足到未來十四自己都會生出妄念的程度,足到十四再也不甘心充當老四的輔助。


    如此一來還怕什麽親兄弟擰成一股繩共進退?從根子上就已經被分化掉了。


    一如他背後的赫舍裏氏一族。


    僅僅隻是一個小十四的去處而已,便不動聲色地布下兩個棋局,隨後隻需作壁上觀、靜候佳音即可。


    當真是兵不血刃。


    第100章


    “老太太今日狀況如何?可好了些?都按時吃藥了不曾?”甫一下了轎子,賈敏就迫不及待詢問起。


    前來迎人的那婆子苦著臉,唉聲歎氣道:“還是那樣子,一下子仿佛精神頭都沒了似的,整日裏大多時間皆昏昏沉沉的。


    她自個兒倒也想吃藥,可也不知究竟是怎麽的,吃進去不一會兒就要吐出來,根本等不及發揮效用。”


    賈敏心頭一沉,腳下步子邁得越發急促。


    賈母的歲數在這個時候來說已經算得上是長壽之人,先前一直也保養得當,身子骨兒尚且還算不錯,看著就像能奔百歲去的。


    隻是這段時日賈元春和賈寶玉這對姐弟接二連三發生變故,一件件全都是要人老命的大事,弄得她實在是心力交瘁,備受重創,眼瞅著人一夜之間就垮了似的。


    原本還麵色紅潤模樣富態,一派福氣滿滿的老封君架勢,現如今竟是麵色灰白,盡顯老態龍鍾。


    “母親……”


    即使早已不是第一次看見她這般模樣,可賈敏還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張嘴已哽咽。


    “要不叫太醫試試看能不能將藥搓成丸子呢?興許這樣就不會再吐了。總歸無論如何藥定是要吃的,否則怎麽能夠好得起來啊。”


    鴛鴦輕輕拭了拭眼角,接話道:“丸子倒是可以製成,可惜還是吃不下去,一樣得吐。”


    “這可如何是好?”賈敏不禁慌了神,緊緊握著老太太的手啜泣不已。


    賈母卻反過來寬慰她,“不必擔心我,家裏現在已是這般光景,我便果真大限將至也絕不會這個時候撒手去了,否則到地下也是萬萬不能瞑目、不能安寧的。”


    “母親!休要再說這種話,我……我聽不得……”


    “好好好,我再不說就是了,你切莫再哭了,叫我揪心。”


    聞言,賈敏立即努力平複下情緒,強忍著淚水勸道:“那孩子自幼養在母親跟前,冷不丁這般遭遇母親一時難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可逝者已矣,活人的日子終究還是要過下去的啊。


    母親方才也說了,家裏如今這般光景,正是最需要一個穩妥掌舵人的時候,離了誰也萬萬離不得您。


    哪怕是念在家裏這一眾子子孫孫的份兒上,念著我的份兒上,母親也千萬要振作起來才是,若不然咱們這些人可如何能夠承受得住呢?往後的日子又該如何是好呢?您心疼她沒有錯,倒也心疼心疼我這個女兒啊。”


    許是說到了動情處,賈母猛然一瞬潸然淚下,哭道:“人活一世早晚都是個死,我活到這把歲數的人了豈能還看不開這點東西?我心疼她年紀輕輕便枉死,卻更對她無辜承受這一飛來橫禍、到頭來非但不曾得到應有的彌補不說,卻仿佛還被所有人遺忘而耿耿於懷!


    敏兒,她到現在還躺在荒郊野外啊!沒有墳、沒有墓、甚至連一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世人皆知她是被冤枉被陷害的,可皇上不給平反、朝廷不給正兒八經翻案,她至今仍是個被皇家廢黜的戴罪之身!


    這叫我如何能夠看得開?如何能夠想得通?我這輩子到死都絕不可能釋懷!


    我可憐的元春啊!老天爺,你睜開眼看看吧!”


    因他人蓄意構陷而致使皇帝做出錯誤判決並非是什麽天大的事,畢竟皇帝也不是神仙,不可能未卜先知,更不可能將天底下所有人都完美把控在手心,旁人有心謀算,被誤導也實屬情有可原。


    不過正常來說真相大白之後總該要給無辜之人翻翻案,再給其本人乃至家族一些賞賜以聊表歉意,亦是一份補償。


    以賈元春的身份,最基本也該要有一份追封才對,嬪位打底,妃位也並非不能,總歸已經是個死人了,大方點還能給意外犯錯的帝王搏一個好名聲。


    而在此之外,作為其母族的榮國府理當也能收獲一些好處,譬如給她親爹升升官。


    於情於理,這些都是應當有的。


    偏偏由始至終康熙都不曾提過關於她的一個字,仿佛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存在。


    倘若這時朝堂上有某個官員能提一提,礙於“情麵”二字康熙也隻能順勢而為,沒有其他任何理由可以搪塞。


    可架不住賈家全族都沒有一個擁有上朝資格的子弟啊。


    不僅自家人說不上話,甚至交好之人也都是些早被康熙逐漸邊緣化的人物。


    其他八竿子打不著的憑什麽要主動跳出來多嘴多舌?


    皇帝不提,擺明就是不想提不願提。


    忌諱自己“犯錯”一事也好,還是有其他不為人知的內情也罷,總而言之“忽略掉賈元春”就是他的心意,誰敢跳出來多嘴那就是跟他對著幹,是在給他找不痛快。


    沒有人能夠承受得住惹怒帝王的後果。


    世交老親都要再三猶豫斟酌的事,更遑論其他?


    是以,這些日子以來朝堂上下都在為那三個皇子皇女改玉牒一事上躥下跳,卻沒有一個人還“記得”賈元春。


    一條年輕鮮活的生命,到頭來竟是什麽都沒能換得來,說來也著實令人唏噓。


    也不怪賈母對此耿耿於懷,忙活半天真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賈敏卻並未多想什麽,聞言隻歎:“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事到如今母親就別再想那麽多了,放寬心養好身子才是頭等要事。


    再者,正所謂‘雷霆雨露皆君恩’,這樣的話萬一傳了出去隻怕又要生是非,還是切莫再說了。”


    正哭嚎的賈母抬眸瞟她一眼,見她未有異色,便不由目光閃爍。


    思忖片刻,索性一咬牙敞開天窗說亮話,“元春的命實在太苦太苦了,我絕不能讓她就這樣枉死,這個坎兒我當真是邁不過去……敏兒,你能不能跟女婿說說,叫他幫忙在朝堂上提一嘴元春?


    不需要他多說其他什麽,隻要他能在朝堂上提一嘴就好。”


    賈敏愕然,“母親?您究竟在說些什麽?”


    賈母反握住她的手,悲戚道:“不過就是動動嘴皮子,對女婿來說根本不叫什麽事兒,但對元春、對我來說卻是天大的事,敏兒……那是你的親侄女啊,你一定要幫幫她、幫幫我!”


    “不過就是動動嘴皮子?根本不叫什麽事兒?”


    賈敏滿臉錯愕,忽的莫名失笑,“母親究竟是真傻還是跟我動心眼子裝傻呢?母親別忘了,我可是您親手教養出來的閨女,是您最得意的驕傲。”


    賈母頓時啞然。


    在那過於清透的目光注視下,一抹難堪緩緩爬上了麵頰,隱有灼痛。


    恰在這時,鴛鴦“哎喲”一聲,“姑奶奶坐下這麽長時間了竟是連一碗茶都不曾吃上,底下這群懶貨真真是越發得寸進尺起來,該是好好緊緊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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