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她還隻天真以為王夫人是真的出於喜歡她、想要一個與自己同一陣營的兒媳婦罷了,但經過這件事後她才突然驚覺,對方真正看上的分明是薛家的財產。


    眼下哥哥落得如此下場,薛家基本等同於已經落在了她的手裏,王夫人就更不可能撒手讓她跑了。


    擎等著將她收入囊中,好一口吞下整個薛家呢。


    胃口之巨大,當真是不怕撐死自個兒!


    薛寶釵不禁冷笑。


    左右她也沒有更好的去處了,寶二奶奶這個位子她就勉強罷,隻希望她的好姑媽到時候可千萬別後悔 。


    這筆賬,她會慢慢地、一點一點討回來!


    “這……”薛姨媽皺眉,好歹卻也是狠狠鬆了口氣,“你能想出這個法子,足以見得不會冒然不管不顧衝動行事,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雖不好說將來結果如何,但寶玉對你來說卻也的確是最好的選擇了,原先我還挺喜歡那孩子的,隻可惜……他是仇人的兒子。”


    言語中滿是複雜的情緒,竟不是很樂意這樁親事一般。


    薛寶釵卻道:“我知曉母親難免恨屋及烏,心中膈應,但這是對咱們一家都最有利的選擇。


    一來避免了與那位二太太的正麵衝突,可以留有足夠的時間餘地徐徐圖之。


    二來咱們一家子孤兒寡母想要在京城立足屬實不易,若不然何至於這些年非得要寄人籬下?人家那位老太太明裏暗裏攆過幾回了?不知私下裏如何嘲諷咱們厚顏無恥呢。


    如今哥哥變成這副模樣,咱們就更不能離開榮國府的庇護了。而一旦我做了這府裏的寶二奶奶,母親與哥哥自然也能心安理得地繼續住在這兒,咱們一家人守在一處比什麽都好。”


    無論出於哪方麵的考量,嫁給賈寶玉都是眼下擺在她麵前最好的一條路。


    別無選擇。


    “難怪他受傷這幾日你總往他那兒跑,還親自給他做荷包做鞋襪……罷了,你自幼便是個有主意的,知曉你不會衝動行事我便放心了。


    這段時日姑且就說我病得過重了罷,別叫她再來了,我怕我忍不住壞了事。”


    “一會兒我就打發人去請大夫。”


    “那,她若是再來張口要銀子可怎麽是好?咱們也不好跟她撕破臉皮,難不成隻能由著她滿足她?”光是想想,她這一口氣就噎得嗓子眼兒快窒息了。


    隻恨不能立即衝出去,將方才給的那五千兩搶回來才好。


    還要將從前“借”出去的那些也全都要回來!


    何止是她氣恨不情願,薛寶釵也是一樣的。


    那點錢財她們娘兒倆誰也不放在眼裏,但就是惡心,惡心得夠夠的。


    感覺就跟活活吞了隻蛆似的,五髒六腑都難受得攪成一團,在身體裏一陣翻江倒海倍感不適。


    若不是如此,方才她也不會那般情緒激動當場失態了。


    但掙紮一番後,薛寶釵卻還是咬咬牙,忍著憋屈冷靜道:“不能全給,也不能不給,母親隻自個兒斟酌著就是,總有一日我會將她欠咱們家的全都加倍討回來!”


    “太太這會兒可方便?我有要事稟明。”


    聽出來這是香菱的聲音,薛姨媽登時也就顧不上其他了,忙叫了進,張口就急道:“可是蟠兒又鬧了?”


    香菱搖搖頭,有些歡喜地說道:“是我母親找來了!”


    “你母親?”


    母女二人皆愣住了,這才發現她的眼睛紅紅的,顯然是才哭過。


    “你不是很小的時候就被人拐了嗎?怎麽好端端的你母親突然就找上門來?時隔這麽多年,想要找一個幼年失蹤的孩子無疑是大海撈針,她又是如何知曉你的去處的?如何就確認了你是她女兒?”


    薛寶釵擰眉,隻覺十分荒誕離奇。


    薛姨媽也心神一凜,“你如何能確定真假?切莫被歹人哄騙了去。”


    “她說是有人傳了信特意告訴她的消息,她雖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誰,但得了信兒還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千裏迢迢從姑蘇趕了來,沒成想一見著我她便認出來了。”


    香菱指了指自己眉心處的胭脂記,猶豫道:“她看起來有些顯老態,不像是我娘該有的年紀,但是我見了她便莫名心生親切,且她所講述的一些幼時的事我也隱約還有些印象,想來應當不是假的。


    況且,我也不過隻是個丫頭,有什麽值當旁人如此費勁吧啦來哄騙我呢?頂多也不過是能賣幾個銀子罷了。”


    想要拐賣姑娘換銀子,外頭鄉下多得是去處尋摸,實在是犯不著冒這個風險來得罪高門大戶。


    其他的,一時間就更想不出能有什麽價值了。


    薛姨媽已然心生遲疑,又問:“她是一個人來的?現下在何處?”


    “是一個人來的,這會兒正在門口等著呢。”似生怕她們不信,香菱又接著說道:“她說我父親叫甄士隱,祖籍姑蘇,當年原是一鄉宦,夫妻二人年至半百才得了我這麽一個女兒。


    打我三歲那年失蹤後,他們二人變賣家產遍尋不著,沒過多久我父親便也受不住打擊,說是一日出門便跟著一僧一道走了,自此再未出現過,隻餘她一人苦苦支撐四處找尋。”


    有名有姓說得有鼻子有眼,聽著的確不像是假的。


    尤其提到那一僧一道,叫母女二人忽而想起來一些陳年舊事,更覺多信了幾分。


    相互對視一眼,薛姨媽就說道:“既是如此你便叫她進來見一見罷,好叫我們替你仔細問問瞧瞧,免得你年紀輕不經事,再稀裏糊塗被人哄騙了去。”


    香菱頓時如釋重負,笑道:“我知太太和姑娘心善,向來待我極好,我這就出去叫她。”


    乍一見著來人,母女二人皆驚了一下,可算是理解香菱方才那句“不像是我娘該有的年紀”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隻見她滿頭白發,清瘦的臉龐上遍布溝壑,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瞧著像是七十好幾的老人家,竟比賈母看起來還年長些呢。


    按著香菱方才所說,夫妻兩個年至半百才有了她,如今應當是六十出頭的歲數,可看這副模樣……想來這些年應當過得十分煎熬吧。


    同樣為人父母,薛姨媽一下子心就軟了,眼看她顫顫巍巍要跪下磕頭,慌忙道:“老人家快別如此,真真是折煞我了。香菱、釵兒,你們扶著別叫她跪了,快坐下說話。”


    然而封氏卻還是堅持磕了個頭,“方才英蓮都與我說了,這些年得虧太太和姑娘收留她照顧她,才免了她顛沛流離之苦,這份恩情合該是要記一輩子的。”


    這話卻說得薛姨媽有些臉紅了。


    哪裏是薛家好心收養了她,分明是自家那個不省心的兒子當街搶了她回來。


    若不然,這丫頭興許已經做了人家的正頭娘子……


    聊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母女二人就徹底相信了封氏的身份。


    薛寶釵也不含糊,開門見山地問道:“您老可是想接香……接英蓮回家去?”


    苦尋這麽多年,加之自己的身子也已到了這般田地,封氏自是想要帶著女兒回去享受天倫之樂,故而如實點頭應是。


    薛姨媽卻眉頭緊鎖不讚成道:“我知曉你們母女重逢不容易,可香菱既已做了蟠兒的屋裏人,便萬沒有再離去的道理,將來她究竟是另嫁還是不嫁?


    叫我說,反正你們家也隻剩你們娘兒倆了,祖宅田地等家當又早已賣得精光,倒不如索性就一同留下來安心住著。”


    女兒已經跟了人家兒子,這是封氏萬萬沒想到的,一時間就陷入了掙紮之中。


    她已是這把歲數,身子又殘敗不堪,也不知還能有幾個年頭好活,屆時便隻剩女兒孤苦伶仃。


    若要說嫁人,那恐怕也嫁不了什麽好人家。


    正經人家都不會要一個已經破了身子的女人做妻子,小妾興許還勉強,可若是如此又何必非得去給旁人做小妾?留在薛家豈不更好?還省得遭人嫌棄。


    “英蓮,你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薛寶釵問道。


    “我……”


    香菱,應當說甄英蓮。


    最終她還是選擇了隨母親離去。


    臨走前,特意帶著小禮物一一拜訪辭別了姑娘們。


    來見林家姐妹時,可巧她倆正捧著水果撈吃得香。


    奶白色的牛乳中浸著五顏六色的各種水果,上頭還有零碎幾塊冰鎮著,遠遠兒地便已聞見一股香甜味兒,待湊近了更是受不了,隻勾得人滿口生津。


    “你倒會挑時間。”林黛玉笑盈盈地瞅了她一眼,道:“再去取一碗來給她,弄快些,若不然一會兒她那哈喇子都該要掉我碗裏了。”


    誰知甄英蓮卻忙擺手,“不必給我拿了,我吃不了這樣冰涼的東西。”


    林黛玉愣了一下,旋即明了,改口道:“那就上一碗甜湯罷。”


    甄英蓮紅了臉,低下頭不吭聲了。


    見狀,林碧玉的眼神微微閃了閃,捏起帕子擦了擦嘴,而後握住她的手輕歎一聲,“事情我們都聽說了,沒成想你的身世竟這樣坎坷,著實令人唏噓。


    好在如今母女團圓,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往後必定否極泰來,享福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也不知是不是自個兒做賊心虛,甄英蓮總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似的,連忙偏頭不敢與之對視。


    林黛玉又問:“果真決定跟你娘返回姑蘇去了?薛家那邊願意放人?”


    “太太和姑娘皆是心軟心善之人,還特意賞了我一些銀子呢。


    不過我們就不打算回姑蘇了,一來家產早已變賣,回姑蘇也沒有任何意義,二來我娘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此番千裏迢迢趕來已是吃了不少苦頭,何苦再叫她折騰一番。


    索性就決定在京城找個住處也罷,興許還能再來看看太太和姑娘們。”


    “這樣也好,你們孤兒寡母的上哪兒去都叫人不放心,留在京城總歸還有個照應。”林黛玉鬆了口氣,笑得很是開心。


    林碧玉也道:“黛兒說得不錯,孤兒寡母最是容易受人欺負,往後若遇上什麽麻煩也別怕煩擾人,上門來說一聲就是。


    既然你家太太和姑娘賞了你銀子,那我可就省下一筆了,倒是當初從揚州來時帶了不少補品藥材,且叫人挑一些你帶回去罷。


    你娘年紀大了,這些年為了找你也吃盡了苦頭,身子必定虧得厲害,回去慢慢調理吧。順道兒你也跟著蹭上幾口吃,不必舍不得,這些玩意兒我最是不缺,吃完了我再給你送去。”


    甄英蓮感動不已,一個勁兒千恩萬謝,最後走時東西多到自個兒都拿不下了,另辛苦幾個丫頭幫忙才得以解決。


    次日一早,封氏和甄英蓮母女二人便搬離了榮國府,走得甚是匆忙。


    幾個小姑娘念叨了幾日,便也漸漸拋開了去,雖有不舍,卻到底也為她高興。


    日子仿佛一下子就平靜無波起來,就連姐妹二人所擔心的事也並未發生。


    ——自打那日離宮之後皇貴妃就再沒了動靜,既不曾有任何後續,也不曾再打發人來請,瞧不出究竟是怎麽個打算。


    隻隱約聽聞她好似愈發病重了,情況不太妙。


    私下裏,林黛玉不禁還歎:“也不知皇貴妃究竟能否熬過這個坎兒,瞧著怪嚇人的。”


    “不好說。”林碧玉淡淡回道,心下卻明白,恐怕凶多吉少。


    一則毒物長期侵蝕身體,致使五髒六腑無一幸免皆已徹底淪陷,髒器損毀衰竭極其嚴重,恐怕華佗再世也未必敢拍著胸脯保證什麽。


    二則……連她都能把出皇貴妃的真實脈象,宮裏的太醫莫非都是吃幹飯的?


    顯然不可能。


    她更傾向於是有人堵住了太醫的嘴。


    換而言之,這是有人成心不想叫皇貴妃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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