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複生之城偏僻的巷子裏,衛淵扶著牆站在陰影之中,卻見腳邊的陽光裏,出現一個熟悉的影子。


    衛淵直起脊背,回頭看去。


    陽光從巷子口傾瀉而入,策玉師君站在那巷口的爛漫春日之中,陽光太過耀眼,以至於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哭了嗎?”她問道。


    她的語氣曖昧不明,介於策玉和謝玉珠之間。有那麽一瞬間,衛淵仿佛看見謝玉珠站在了巷口。


    “謝玉珠沒有話留給你,但她有與你相關之事囑咐於我。我有言在先,這並非什麽好話。”


    這個站在陽光裏的身影不知為何,突然鬆了口。


    “她跟我說你是個麻煩的家夥,你是惡狼、是瘋馬、是沒有刀柄的利刃。”


    衛淵低低哂笑一聲。


    “她希望我能成為你的韁繩,她認為我是世上唯一能牽製你的人。若有朝一日你走入歧途,她希望我能阻止你。”


    衛淵默不作聲。


    “她還說你是個可憐的家夥,讓我不要把你說的話當真。你要是偶爾同我耍心眼,她請我寬宥你。”


    “這便是她所說全部,除此之外,她沒有要我轉達給你的話。”


    衛淵仍舊沒有說話,他低著眼眸站在陰影之中,沒有再追問。


    策玉安靜一瞬,然後道:“不過她有話想對你說,猶豫過是否要我轉達,最終作罷。不過這孩子忘記了,她所有的念頭我也都會記得。”


    衛淵終於出聲,他淡淡道:“她有很多話想要罵我吧。”


    “衛淵不是謝玉珠的汙點,你仍舊是她的遺憾。”策玉說道。


    衛淵怔住,眼眸顫動。


    “她想跟你說的,唯有這麽一句。”


    在那個桃花紛紛的月夜,衛淵收起謝玉珠醉酒扔出去的靈器,毀掉驗謊的鳥兒,抱著她回到客棧。


    在灑滿月光的路上,他嘲笑道——喜歡我,恐怕會是你這一生最大的汙點。


    那時謝玉珠躺在他懷裏,寧靜無聲,仿佛沉沉安睡。


    她竟聽到了。


    她並未沉睡。


    她從什麽時候開始醒來的,抑或是一直都醒著?


    她聽見了什麽,抑或是她什麽都聽見了?


    策玉師君安靜片刻,後退兩步,轉過身去。


    就在她要邁步離開的刹那,衛淵卻忽然邁步朝她而來,一步踏入巷口的暖陽之中,抓住她的手腕。


    策玉回過頭來。


    衛淵抬起眼睛看向她,陽光似乎有些刺眼,他的眸色一片淺棕色。


    他凝視著策玉,眼眸裏翻起風雨,仿佛有許多話想要問。也不知過去多少時間,來來往往走過多少人,他卻慢慢鬆開手。


    “抱歉。”


    他最終沒有再追問下去,隻道抱歉。


    也不知道是為抓住策玉的手腕,還是為了別的什麽。


    頓了頓,衛淵輕笑一聲,對策玉說道:“你所說的那個條件,舍修為、棄長生,我答應了。”


    策玉立在陽光裏,身上的太陽紋閃閃發光。她驚訝地挑起眉毛,說道:“此事並非兒戲,你可想好了?”


    “她不是要你做我的韁繩麽?”


    衛淵走出巷子,與她擦肩而過,走進春日暖陽之中:“那我把韁繩交到你手上的時候,你就要拿好才是,策玉師君。”


    人生就是七分遺憾三分糊塗。


    這句話師父總是掛在嘴上,他不服氣,總是想要把師父和他自己的遺憾一同彌補回來。但是如今他才發現,他這一生,都在為了彌補遺憾而製造新的遺憾。


    千瘡百孔,無以圓滿。


    時輪不停運轉,衛淵借住在他以前的家中,這一日回還,仿佛黃粱一夢。


    第二日太陽初升之時,林雪庚終於發來這複生的舊城即將消散的信號。


    衛淵、策玉和溫辭在城心的彩神像前碰麵,彼此並未交談。


    這三人一人為噩夢而來,一人為好夢而來,一人為見造夢而來。法陣消散時輪停轉,這世上便再無複生的夢境。


    城中的百姓不覺有異,以為這隻是尋常的一天,在清晨中懶懶散散地打掃街道,開張迎客。


    有人討論起城裏的怪事,說出了城門在田裏便鬼打牆,怎麽也走不出去。


    有個賣貨郎推著貨車,跟彩神像旁邊店鋪的老板閑聊,聲如洪鍾,將這鬼打牆的情形說得神乎其神。


    隻聽他的聲音在彩神像上空盤旋。


    “……可不是嘛!我走來走去又走回原地,老夏也這麽說!我看田邊兒上站著一個抽旱煙的姑娘,我就跟她問路,朝著她指的路一走,嘿,直接走回城門口了。”


    “更稀奇的事兒是什麽你們知道嗎?那姑娘居然一個人自言自語,她旁邊站著個小女孩,但她都不和那孩子說話,就衝著空氣喊什麽師父師父的。怪瘮人的。”


    他的聲音十分響亮,餘音尚在這街心回蕩之時,卻見所有磚瓦屋舍紛紛揚起,向天空飛去。


    百姓們紛紛大驚失色,然而還未來得及恐懼驚詫,便紛紛消解幹淨,化為枯骨掩埋於地,又或者化為灰燼湧入衛淵衣袖之中。


    相似的風暴再起,從重建到消解,這座八十年前的城重新埋於土地之下。方才還鮮活的人轉瞬消失在殘酷的時間洪流之中,不見蹤影。


    時輪應聲碎裂,同樣化為齏粉,同這複生之城一起消散於晴空之中。


    春日散去,寒冬來襲,朝陽明媚。


    時輪停轉之時,塵埃落定,仿佛無事發生。


    溫辭、衛淵與策玉師君站在冬日枯黃的田野間。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那邊,站著林雪庚與葉憫微。


    葉憫微依舊和那孩子相依而立,她衣袂飄飄,仿佛安靜而尋常。


    一個時辰後,在扶光宗曾關住謝玉珠的碧霄閣內中,葉憫微端坐在桌前,望著坐在她麵前的一圈人。


    此處氣氛異常嚴肅,仿佛三堂會審。


    策玉神色肅穆,仔細端詳著葉憫微。


    “方才鏡影術也未能將你複製,甚至連照出你的身影也不能。被時輪複生之人能看見林雪庚,卻看不見你。萬象之宗,這是怎麽回事?”


    葉憫微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


    林雪庚對策玉的語氣頗不滿,她眯起眼睛道:“怎麽,策玉師君是在逼問我師父嗎?您想把她關在這碧霄閣裏,就跟從前關住謝玉珠一樣嗎?”


    策玉卻不理會林雪庚,她指向葉憫微身邊坐著的阿喜,道:“或者我將這孩子帶走,你便肯說明情況了嗎?”


    林雪庚捏緊拳頭,她轉頭看向溫辭。自進來之後溫辭便靠門站著,麵對葉憫微的反常和策玉的詰問,竟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


    “巫先生!?”林雪庚大惑不解,她喚溫辭道。


    沉默許久的溫辭終於起身,他抬眼看向策玉,淡淡說道:“你別逼她,若她真想做,就能讓你們看不見也碰不到這孩子。”


    他從碧霄閣那金碧輝煌的門扉邊走到葉憫微麵前,彎下腰來看向她。他眼裏映著陽光,仔細看去,竟沒有葉憫微的身影。


    他一字一頓道:“沒有人能把葉憫微關起來,因為她根本就不在這裏。”


    葉憫微沉默不語。


    在坐所有人均露出驚疑之色,衛淵問道:“那這裏的……”


    “我們看見的,就隻是我們‘看見’的葉憫微。”


    溫辭慢慢道:“她控製了我們的意識,讓我們能看見她,聽見她說話,感受到她的存在。但那隻是我們的感覺,她其實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她仍在心想事成之地。”


    這言論太過駭人聽聞,林雪庚愣了愣,便不可置信道:“………怎麽可能,這種事情……師父怎麽可能做到?”


    “葉憫微向來無所不能。”


    溫辭回答得幹脆利落,他指向葉憫微身側的阿喜,繼續說:“借這個孩子之手就可以做到。”


    “阿喜非常特殊,她曾被魘術所傷產生異變,精神肆意遊走如同亂流,可以侵入周圍人的精神之中。她與阿喜的意識連結,因此阿喜走到哪裏,她周圍的人就可以‘看見’葉憫微。”


    葉憫微仰頭望著溫辭的眼眸,她說道:“你發現了啊。”


    “嗯。”


    “從什麽時候?”


    溫辭輕笑一聲,他低聲道:“從一開始。”


    “我說過,你演技很差。”


    第125章 承諾


    碧霄閣內安靜片刻, 策玉的目光在溫辭與葉憫微之間回轉一圈,她看向葉憫微,問道:“萬象之宗, 夢墟主人所言可是真的?”


    葉憫微被戳破後, 似乎比原來還輕鬆許多。


    她轉過頭麵對策玉, 答道:“大體如此, 不過過程比這複雜很多,你們想聽嗎?”


    她舉起手,比劃道:“有人拿紙筆來記一下嗎?雖然我可以在你們眼前偽造出紙筆文字,但畢竟沒有實體,你們離開阿喜東西就會消失。”


    葉憫微的神情真摯,乃是天下獨一份屬於她的從容。


    她的音容笑貌沒有半點破綻, 他們甚至能夠“觸碰”到她, 感覺到她的體溫, 有皮肉柔軟的觸感,找不到一分一毫與真人的差異。


    令人難以想象,這些感覺都是假的,模樣、聲音、觸感、溫度, 所有感覺都可以作偽, 都是她為他們的意識所造。


    她在他們所感知的世界中,憑空捏造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她。


    而實際上,此時此刻這桌子之後空空如也, 他們所有人都在圍著一個虛影說話。


    意識與現世的界限忽然變得無比模糊。


    策玉的目光漸沉, 神情越發凝重,恍如陰雲籠罩。


    她望著葉憫微, 說道:“萬象之宗,若我沒有理解錯的話, 這個小姑娘是個罕見的漏洞。你鑽了這個空子,得以在接近她的人腦海裏,造出虛假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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