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該發生之事,終究無可挽回。


    所有被天裂吞沒的仙門修士們也終於重見天日,從碎石中一路向上,來到天裂之外。


    眾人驚魂未定,他們站在重新屹立生長的古樹之上,議論剛剛發生的變故。沒人知道過去了多久,不知他們如何消失又如何回歸,仿佛真死了一遭似的。


    葉憫微手中握著已經停轉的時輪,被仙門修士們所包圍。


    那些道袍顏色式樣各異,有人向她行禮道謝,有人好奇時輪到底是怎樣的靈器,有人尋問先賢們都說了什麽。


    這情形比她剛來此處時,不知熱鬧了多少倍。


    然而葉憫微卻兀自出神地想著什麽,任誰跟她說話,她都沒有回應。


    直到林雪庚、謝玉珠、衛淵與溫辭來到她的身邊,葉憫微才回過神來。


    “溫辭……”


    她看到溫辭身後衛淵的神情古怪,安靜一瞬,便了然道:“你都知道了啊。”


    衛淵眯起眼睛,冷然道:“怎麽,師姐要插手我與夢墟主人之間的恩怨嗎?”


    “你現在不能報仇。”


    “為什麽?”


    “我的魘獸如今大概已經入了夢墟,它要去心想事成之地。它想把我所有的記憶,印刻在世人的腦子裏。”


    葉憫微此言一出,驚魂未定的仙門眾修士再次嘩然。


    若人人都得到了葉憫微的記憶,便仿佛這世間有千千萬萬的葉憫微,這還了得?


    但凡有一個人包藏禍心,這世間就能天翻地覆,更遑論這世上的惡人何止千萬。


    別的不說,便如時輪這樣的靈器,誰人沒有想要複活之人,複現之物?再有人造出來,天下豈不是亂了套?


    “唯有溫辭能夠開啟夢墟,在魘獸進入心想事成之地前,把它找回來。”葉憫微說道。


    衛淵沉默不語地凝視葉憫微許久,最終淡淡道:“師姐向來不會撒謊,我信你。不過此事過後,我也不會就此罷休。”


    他轉身就要離去,卻和站在他身後的謝玉珠對上目光。


    她披著扶光宗的道袍,看來剛剛經曆過一番兵荒馬亂。


    但這姑娘避也不避地望著他的眼睛,眼睛沒有他所預料的憤怒鄙夷或失望。她好像隻是看著他,像尋常一樣,隻是看著自己喜歡的麵容。


    她或許是頭一次透過這張麵容,看見麵容後的靈魂。


    衛淵淡淡道:“如今謝小姐看清了衛某,便也沒有遺憾了。”


    謝玉珠看著衛淵走過她麵前,消失在灰燼纏繞之中。


    ——人最難忘的就是遺憾,我就是沒見過世麵還沒喜歡過人而已,倒黴催的鬼迷心竅了。


    她曾經對衛淵這樣說過。


    謝玉珠沉默片刻,低聲道:“卑鄙無恥的家夥,懦夫。”


    第118章 夢墟


    這夢墟所在之地, 乃是一處山穀,四周山壁曲折,唯有一條窄路通向其中。


    不用別人來修葺此路, 這路多年來已經被前往夢墟求學之人蹋得實實在在, 硬生生拓寬幾尺。


    窄路這頭的夢還鎮, 原本便土地貧瘠物產不豐, 眼見光靠耕地過不上什麽好日子,索性專門做起了魘師的生意。沿街客棧商鋪全為魘師而開,白日閉店夜裏熱鬧,魘師們往來不絕,說這裏是魘師們的老家也不為過。


    雖說自多年前,夢墟主人封閉夢墟二十重以上夢境之後, 來往的魘師有所減少, 但這裏仍然是魘師們的地盤。


    然而這麽個從前專屬於魘師的鎮子, 竟然一下子湧進了許多仙門修士。


    “這麽多道長仙師跑來夢還鎮,這是要做什麽?修道之人身有靈脈,不是不可同修魘術嗎?”


    沿街的酒鋪桌上,幾個魘師坐在桌邊, 瞧著不遠處走過的一群身著道袍者, 低聲嘀咕著。


    “呸,什麽仙師,你是沒見過世麵還是沒聽到消息, 對這些家夥竟還如此恭敬?”


    一個魁梧的疤臉魘師一摔酒杯, 怒道:“你不知道天上城被仙門給毀了嗎?老子就是從那裏逃出來的,那簡直是人間仙境啊!他娘的這群狗崽子, 得不到的寶貝就要毀掉,也不顧天上城裏還有那麽多人, 我差點死在他們手裏!”


    這大漢的聲音不小,路過的仙門修士都能聽得清楚,仿佛存心喊給他們聽的。


    果然有年輕修士麵色青白,憤而停步,轉頭指著他:“休要大放厥詞!天上城墜落時我們也在救人,你憑什麽斷言天上城毀在我們手上?”


    大漢拍案而起:“如今九州消息都已傳開了,除了你們還會有誰想摧毀天上城?還有誰有這個本事讓天上城掉下來!”


    “天上城本就是靈匪偷竊術法所建,來之不義,不論是為何而墜落,也是它應得的!”


    “偷竊?這麽說我們這些在天上城裏走走看看的人,也全是小偷,也全是靈匪,你們要一並誅滅我們嗎?我就奇了怪了,千百年來皇帝都換了不知多少個,江山今日姓劉明日姓秦,怎麽偏就術法隻屬於你們十幾家仙門,就斷不能有別人的份嗎!”


    這仙門修士與魘師隔了一條街對罵,毫不相讓。兩邊的人都放下手中之事,隱而不發觀察形勢,可見不說話的那些人,心裏也暗暗讚同說話之人。


    正在他們劍拔弩張幾乎要動手之時,一群人邁步而來穿過這條街,將這兩夥人的視線隔絕。


    這一行十幾人倒也沒勸架,隻是對這形勢熟視無睹地走過去,兩邊人的戾氣霎時便收斂了。


    “甄副門主、策玉師君。”仙門弟子紛紛俯身行禮。


    而魘師這邊紛紛起身也喚道:“任盟主……”


    這十幾個人中還有些陌生的麵孔:一個目光迷蒙的藍衣女子,一個抱著胳膊容貌昳麗的異族男人,還有托著煙杆吞雲吐霧的姑娘。後麵還跟著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一頂華麗的轎子。


    有見識廣的人小聲說:“轎子上那不是西河蘇家的家紋嗎?這關蘇家什麽事……”


    溫辭要重開夢墟之事仙門都已知悉,然而此時的眾仙門正如衛淵所願,處在前所未有的分裂之中。


    此前眾仙門還未將如何處置天上城討論出個結果,大論道未開,竟就有人動手毀去天上城。


    毀城不說,竟也未跟其他仙門打招呼。那麽多仙門弟子在天上城墜落之際還留在城內,這到底是誰動的手,又是什麽道理?


    仙門內部正互相懷疑著。若不是因為葉憫微的魘獸似乎闖入夢墟,術法靈器泄露之危迫在眉睫,估計此刻都要湧上太清壇會要一個說法。


    溫辭在客棧的偏堂內坐下。夜色尚淺,燈火昏暗,他回身看向跟著他進來的兩個人。


    溫辭對那白衣公子說道:“藺公子,將你和兆青從西河喚來此處,你們舟車勞頓,辛苦了。”


    藺子安拱手行禮,道:“巫先生有需要,兆青與我自然義不容辭。”


    任唐頗有些意外地打量藺子安。他第一次見到藺子安,沒想到與他並稱雙傑的蘇兆青竟是西河蘇氏之女。而這蘇兆青卻又神神秘秘地坐在轎子裏,令夫君代為傳話。


    正在他思索之時,溫辭的目光又轉到任唐臉上,語氣忽而變得散漫:“任先生和我是老相識,你不喜歡我,真巧我也不喜歡你。可惜你偏要學魘術,入了我的門下。”


    任唐不由得捏緊拳頭,麵色不虞地望向溫辭,偏偏還沒法回嘴——他尊師重道,怎麽說這也是他的祖師爺。


    今日的溫辭看起來和平日有所不同:他發間幹幹淨淨並無飾物,隻隨意用一根發帶綁了,那些五顏六色的鈴鐺都不見了蹤影。


    隻見溫辭伸出手來,攤開手心,十六個顏色斑斕的小鈴鐺正在他的掌心。


    “這是構築夢墟三十二重夢境的鑰匙,我現在要把它們交給你們。你們各持八個鈴鐺,唯有十六枚鑰匙同時開啟,才可以操控夢墟。”


    “你們一個闖過三十重夢境,一個闖過全部三十二重夢境,是世上最了解夢墟之人。待拿到這些鈴鐺再進入夢墟時,你們便能徹底看清夢墟的構造,掌管夢墟。我沒什麽別的要求,唯有兩點希望你們記清楚。”


    “其一,不可用夢墟牟取任何利益,願者來之,適者過關,敗者退卻,這是夢墟不變的準則。其二,不要讓任何人接近八風塔,便是你們也一樣。”


    藺子安與任唐從溫辭手裏接過鈴鐺,卻聽一道奇異的聲音貼著地麵響起。


    “巫先生的話聽來奇怪,您要去哪裏?為何要把夢墟托付給我們?”


    任唐回過頭去,竟見一隻花貓邁步走近堂內。


    花貓模樣並不稀奇,但一看便是魘術召出之物,它輕盈地跳進藺子安的懷裏,對任唐頷首道:“小女子蘇兆青,在夢魘裏找個能說話的東西不容易,耽誤了一點時間。”


    藺子安撫摸著花貓,抬眸對驚詫的任唐淡淡一笑。


    “不僅是夢墟,還有魘師的未來。日後仙門要重開大論道,這次大論道意義特殊,我希望你們代表魘師出席。”


    溫辭指向任唐,道:“想清楚以後魘師的路,現在你雖是魘師盟會的盟主,但大論道上多聽兆青的,她可比你聰明多了。”


    任唐雖有些氣憤,但是疑惑更甚,他問道:“那麽巫先生你呢?”


    溫辭拍了拍手,淡淡道:“明日我去重開夢墟,收拾掉二十重夢境之後的東西,然後……怕是回不來了。”


    當年他之所以封閉二十重以上的夢境,便是因為眾生識海已經從八風塔中外溢至此。而葉憫微的魘獸不知找了什麽法子,已經鑽進了封閉的二十重夢境之後。


    一旦溫辭重開夢境,無異於踏入眾生識海,沒有不被識海老人發現的道理。


    他不知道這老頭子是不是跟蒼術一樣能掐會算,早算中了他會有回到眾生識海的這一天,所以當時才放他離開謊崖。


    總是他逃債太久,終有償還的這一天。


    他還以為自己能夠多逃幾年的。


    囑托完夢墟和魘師相關之事,任唐與藺子安、蘇兆青離去。溫辭在房間裏出神半晌,離開時卻見衛淵正站在走廊上。


    這應當在處理天上城墜落的後續事宜的衛城主負手而立,看著池內的荷花,盛夏已過,荷葉已經開始枯萎。


    “你方才說你回不來了,這是真的?”衛淵問道。


    “是啊,可惜你沒法親手報仇雪恨。不過留在心想事成之地那鬼地方,活著比死還要悲慘,不失為最好的報複。”


    “師姐怎麽辦?”衛淵問道。


    溫辭看向衛淵,衛淵回頭看他,說道:“你是你,師姐是師姐。”


    溫辭輕笑一聲,他看著池塘裏的殘荷,道:“你們可得拉住她,別讓她去眾生識海救我,那地方就算是她進去,也別想再出來。”


    “等過個十年二十年,她又會全情投入新的有趣之物,活得比有我在的時候還要愉快。等那時候,你們便不用再攔她了。”


    另一邊,在客棧二樓的某間房內,萬籟俱寂,林雪庚正盤腿坐在床上,吞雲吐霧間看著麵前厚厚的一遝子手稿。


    謝玉珠與葉憫微推門而入,謝玉珠揮手撇開煙霧,奔到林雪庚身邊說道:“咳咳……你少抽點!這玩意兒對身體不好!”


    林雪庚瞧了謝玉珠和葉憫微一眼,雖沒回答卻幹脆地收起了煙杆。


    謝玉珠看見林雪庚麵前的手稿,神色便有些不忍。


    她知道林雪庚心裏不好受,那天上城墜落對她來說是力挽狂瀾的一場施救,對林雪庚卻是眼見著自己的夢想實現,又看著它被摧毀。


    想來那一片接著一片的街巷墜落,也全是由林雪庚親手操控。


    葉憫微去打開窗戶,窗外的風吹進房間驅散煙霧,帶來清爽的草木香氣。她坐在林雪庚的床邊,端詳那一遝手稿,再看向林雪庚。


    “雪庚,你曾經跟我說你不知道為什麽要活下去,那你現在知道了嗎?”


    林雪庚沉默許久,抬眼看向葉憫微,一字一頓道:“我早晚要將天上城建遍這個世間,那是能夠長久運轉的,永不墜落的天上城。我要把這世間的每一寸土地,都變成天上城裏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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