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觸碰天道,第一次開始質疑我的使命。星官需奉天而行,忠於主君,這本是星官的職責。”


    葉麓原的訴說在此停頓,他言簡意賅道:“不過後來那五城的百姓沒有死,我也沒有死,死的是那位君主。”


    “或許你有聽說,葉麓原是個弑君投誠的亂臣賊子。”


    他思索片刻,笑道:“這話也沒錯。”


    多年之後,大漠星空下凝視著葉麓原的葉憫微慢慢睜大眼睛。


    她站在那瑩瑩發光的影像麵前,蒼術與秦嘉澤曾經向她提過的零零碎碎的過往,一一從記憶裏升起,終於和葉麓原慢慢貼合一處。


    成為她所陌生的,她哥哥的一生。


    圍繞著骰子的瑩瑩光亮中,葉麓原依然笑意平和。那平和之中卻有著葉憫微熟悉的,和她相似的鋒芒。


    所謂星官,占星卜運,需奉天而行,忠於君主。然而葉麓原卻與他職責背道而馳,背叛君主,逆天行事。


    從此之後,本應當有百年傳承的葉家不再有星官。


    “亂臣賊子總是人人喊打的,我們家到最後除了早早避禍的你,和苟延殘喘的我之外,再沒剩下一個人。那全是因為我的緣故。”


    葉麓原說到這裏歎息一聲,道:“對不起。”


    “如若不然,如今這世上應該還有除我們之外的葉家血脈,你也還有別的親人。不至於在我死後舉目無親。”


    葉麓原說起他在改朝換代後隱姓埋名,如何起起伏伏。又說起他在被舊臣追殺時,如何遇到了上一世的林雪庚,此後如何歸還運數。


    他的聲音柔緩,故事瑣碎悠長。落葉颯颯中,有關於他的故事講述告一段落。


    停頓片刻,葉麓原舉起胳膊來撐著旁邊的矮幾,指著葉憫微說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個丫頭,我自己的事情就已經夠頭疼了,每次卜算你的事還要加倍煩心。”


    “你這丫頭總是拒絕和他人相牽連,連我都要遺忘,這可如何是好?人生在世如樹木生長,血緣是你的第一道根須。而後你不在這紅塵中沾染他人的氣息,待我去後你血緣盡斷,該如何再落地生根呢?”


    他越說越嚴肅,端起幾分哥哥的架子,卻又有了“蒼術”那熟悉的,嘮嘮叨叨的神態。


    “做哥哥的心裏不指望你這棵樹參天,卻期望你能根深葉茂,與花鳥相伴、沐陽聽風,屹立千年。另一方麵卻也擔憂你此時新生枝葉根須,太過柔弱,一入紅塵便被萬刃加身,椎心泣血。”


    葉麓原手指轉得飛快,仿佛是在邊掐算邊思索,麵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還好你雖在功業上多有坎坷,在人事姻緣這方麵卻從不缺少運氣。從今乃至以後,你會遇見許多好人,得許多愛護,恐怕是我杞人憂天。”


    他算著算著,手指卻驀然一頓。


    葉憫微看見那畫麵中眉眼清俊的男子抬起眼眸。他望向她,唇角慢慢落下去,那幾分真幾分假的輕鬆似乎難以支撐下去。


    “你現在很傷心嗎?”


    “別這麽傷心啊,妹妹。你這樣我不知該如何好好與你告別了。”


    葉憫微眼眸顫動。


    影像中的葉麓原沉默良久,露出歉疚而又無奈的笑容。


    “對不起,原諒我有自己的命運要應對,不能作為兄長與你重逢。原諒我不能長久陪伴你。”


    “別記恨我啊,妹妹。”


    葉憫微於大漠夏夜站在燈火煌煌的秋夜之前,站在她兄長多年前的歉疚之前,不知該如何應答。


    他甚至未有一句埋怨她的舍棄與遺忘。


    葉麓原仿佛是不想讓氣氛太沉重,他忽而轉過頭去,指著葉憫微頭頂的浩瀚星河,笑道:“你看,時隔百年我們終又一起觀星了。”


    葉憫微隨著他的手指仰起頭,那亙古不變的璀璨星光映入眼簾,三垣二十八宿交相輝映,如同輝煌的河流。


    星光仿佛穿過那紅色的骰子,穿過虛無的影像,穿過十數年交錯的光陰,同樣照耀著廣袤人世裏渺小的這一對兄妹。


    “從小我們便都喜歡觀星,同一片星空,你從中看到的是萬物法則,我從中看到的卻是萬人命運。或許從那時便注定我們會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們這對雙生子出生時間差不過一盞茶,均有百年之壽。然而他們最親密的時光竟是在尚未出生之時,從落地開始,便一步步走向分離。


    “然而最終天運波瀾由你發現的法則而始,你的法則將由我造就的天運而廣及眾生,我們終究殊途同歸。”


    多年前的秋夜裏,葉麓原坐在庭院中仰著頭,眼裏映著灼灼星空。


    “而你的結局,在你聽到我這番話時應該已經被改變。願你以後能繼續一往無前地隨心而行,不必擔心困於深淵。”


    葉憫微低下頭來看向葉麓原,在那個燈火灼灼的秋夜,金與紅的落葉在她兄長身後隨風飄飛。


    她的兄長收回目光來,仿佛透過這顆骰子與她對視,那雙灰黑的眼眸裏滿含笑意。


    “你應該已經忘記了,你小時候最喜歡從家裏一處假山上往下跳,我總會下麵接住你,你從來沒有一次落空受傷。”


    “我會接住你的,妹妹。”


    所謂雲川是銀河在天,麓原是原野在地。若星墜地,平野載之。


    葉麓原笑意盈盈,溫柔又充滿懷念,他提起那個百年未曾呼喚的名字。


    “葉雲川。”


    “嗯。”


    多年前葉麓原呼喚他的妹妹時,他的妹妹因魘修失敗尚在沉睡。


    多年後葉憫微回答她的兄長時,她的兄長已經長眠於大漠沙土之下。


    “葉雲川。”


    “嗯?”


    葉麓原卻笑得如此鮮活,他等待一瞬後,仿佛知道她會說什麽。


    他眉眼彎彎,以葉憫微熟悉的輕快語調說道:“錯了,要叫哥哥。”


    葉麓原的聲音透過旋轉的骰子在空曠之處回蕩,風聲蕭蕭而過。寂靜許久後,葉憫微的應答聲終於響起,有些生疏和無措。


    “哥……哥,哥哥。”


    “記得你曾有個愛你的兄長,他心中愛你,化為枯骨亦然。”


    “妹妹,保重。”


    所有影像終於消失一空,那顆骰子停止旋轉,騰空而起,繼而安靜地落回葉憫微手心裏。它灼灼發燙,仿佛一顆仍有餘溫的心髒。


    葉憫微握著那顆骰子,張張嘴卻又閉上,最終低聲重複道:“葉麓原。”


    “哥哥。”


    “哥哥。”


    “哥哥。”


    無人再回答她的呼喊,永不再會有。所謂死亡便是在人們之間豎起高牆,她再也不會在這個人世看見她的兄長。


    她分明有太多未來及做之事,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麽。


    她分明失去太多珍貴之物,可又不明白失去的是什麽。


    以至於無所不能、一往無前的葉憫微,忽然看不見前路。


    她想起她在去淇州的路上聽過的一個故事。


    人們告訴她:據傳曾有人當胸插了一柄匕首,竟渾然無覺、行動自如,如此數日。直到有人看見他,指著他胸口的匕首大驚失色。


    這個人終於低頭看見自己心上的匕首,當即痛呼不絕,口吐鮮血,倒地斃命。


    這實在是件駭人聽聞的坊間奇事。難道沒有人提醒他,他便永遠不會感覺到疼痛,不知道自己該死了嗎?


    她為什麽不曾感受到疼痛?


    她為什麽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為她親手所殺?


    “葉憫微,你怎麽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葉憫微抬起眼睛來,溫辭站在大漠的星河之前,皺著眉端詳著她。


    “我看你一直沒有下來……你臉色很差,發生什麽事情了?”


    除了林雪庚沒人知道蒼術是葉憫微的哥哥,她誰也沒有說,以一種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緒,把這種混亂深藏心底。


    葉憫微望著溫辭的眼眸,他的眼眸裏倒映著她。


    此時此刻,她竟像那個傳聞中麻木無覺的人一樣,終於看見了自己胸口插著的刀刃。


    它們不知是何時留下的,日久天長,幾乎已經和她的血肉長在一起。


    那刀刃深入心房,她滿襟鮮紅,手腳皆被斬斷,身殘枯朽,不知憑何走到今日。


    回頭望去,來路上盡是她的淋漓鮮血與斷肢殘臂,觸目驚心。


    目睹這一切的刹那,葉憫微終於感受到遲來的疼痛,它們爭先恐後地向她悲泣哀嚎,在她的腦海裏轟然作響,指控她的惡行。


    她驟然跪倒在地,攥緊了骰子,捂著心口渾身震顫,淚水奪眶而出,五內俱焚。


    溫辭驚慌地說了些什麽,話語聽不分明,他緊緊地抱住她。熟悉而真切的體溫和花香包裹著她,像是敷在傷口的藥,要她長出新的血肉。


    奇癢難耐,痛不可當。


    葉憫微攥住溫辭的衣袖。


    一生幾乎沒有眼淚的家夥,竟然伏在溫辭懷裏嚎啕大哭。


    第100章 啟程


    溫辭緊緊抱住葉憫微, 他心跳如鼓,在她耳邊急切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葉憫微,你倒是快說啊!”


    葉憫微隻是攥著他袖子。她渾身劇烈地震顫, 仿佛是被生棘術催生的樹木, 突然生根散葉, 每一處骨骼都與泥土石礫劇烈摩擦, 鮮血淋漓。


    “溫辭……”


    “你說啊,快告訴我!”


    堤壩潰決,洪水衝破葉憫微的咽喉,化為斷斷續續的聲音。


    “溫辭……蒼術他是我的哥哥……”


    “……什麽?”


    “蒼術叫葉麓原……他是我的兄長……他是我的哥哥啊!”


    她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回響,響徹她的整個胸膛與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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