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蕭蕭,葉憫微的腳步與呼吸聲都十分沉重,在這沉重的聲音中,她再次聽見溫辭的聲音。


    “好夢在你手裏,你還記得我曾經說過,你可以用它來幹什麽嗎?”


    葉憫微怔了怔。


    ——隻要我徹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開意誌,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見的所有夢境,借由我使用縱夢術。


    那個夜晚,大漠星河之下溫辭對她說的話撞入她的腦海。


    此時此刻,溫辭緩緩道:“現在我就要這樣做,我會對你完全敞開我的心神,你來操縱我的意念。你知道什麽時候該通過我借用魘術,對吧?”


    葉憫微低聲道:“可是你……”


    溫辭低低地笑起來,他仿佛想起什麽,輕描淡寫道:“對了,你不是想讓我原諒你嗎?”


    “可是你不願意。”葉憫微終於把這句話說完。


    溫辭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說什麽似的。他沉默一瞬,閉上眼睛靠著柱子,懶懶道:“隻要我對你有一點兒抵抗的念頭,你就無法侵入我的精神。”


    “所以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對你說一個不字,你可以盡情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包括永遠改變我的意誌。”


    他一字一頓道:“恭喜你葉憫微,你要如願以償了。”


    謝玉珠與葉憫微終於跑出山林,踏入山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鑼鼓喧天,喜樂響徹大街小巷,無數明燈升入夜空,戴著麵具踩著高蹺的伶人一邊舞蹈一邊從她們身邊走過,這正是鬼市慶賀競賣會舉辦的慶典。


    “今天……今天就是競賣會了?我們竟然被關了這麽久!?”


    謝玉珠驚詫地環顧四周,她抬起頭望向穹頂,繼而瞪大了眼睛指向天空:“大師父,大師父你看!”


    葉憫微隨著謝玉珠抬頭看去,穹頂密密麻麻的交易記錄中,又出現了她的名字。


    ——巫恩辭將其心神贈予葉憫微。


    “二師父……他把什麽送給你了?”謝玉珠迷惑而不可置信。


    葉憫微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她沉默無言地抬頭看著那行字一點點地升上頂空,仿佛在無數的交易之中遊動的星辰,東升西落。那副普通的視石之上映著鬼市裏騰空的煙火和明燈,她微微張嘴想說什麽,卻又抿緊。


    消息珠的那一頭,林雪庚一直站在溫辭麵前沉默不言。她終於動身,神情曖昧不明,蹲下身來從溫辭身上搜出消息珠,捏在手裏。


    “想救夢墟主人就先來殺了我,我等你,師父。”


    那枚細小的珍珠沉入黑暗之中,所有的畫麵連同被蝴蝶纏繞的溫辭都消失不見,葉憫微的眼眸顫了顫。


    “大師父……你……”謝玉珠擔憂地看著葉憫微。


    她喚葉憫微大師父時,葉憫微突然回過頭來看向她。葉憫微的眼眸裏翻湧著罕見的驚濤駭浪,仿佛她正獨自站在自身的洪流之中。


    這樣的驚濤駭浪裏,葉憫微的聲音竟然很平穩。


    “玉珠,你還記得我教給你的靈脈陣法嗎?”葉憫微邊說邊把鼻梁上的普通視石摘下來,換上那副水晶視石。


    謝玉珠愣了愣,她問道:“師父你是說……讓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的靈脈法陣?”


    當初她們討論出兩套方案來破壞秦嘉澤的計劃,雖然最後選取了修改縮地令這條路,但是葉憫微也一直在研究令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的靈脈法陣。


    研究之時謝玉珠一直在旁學習,如今那法陣已經演算出來八成。


    葉憫微抬起眼睛,那雙灰黑的眼眸透過水晶視石直視著謝玉珠的眼睛,她說道:“玉珠,你去戒壁下麵完成這個靈脈法陣,讓戒壁和斥靈場失效。”


    謝玉珠瞪大眼睛,她一時間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慌道:“可是……可是師父,那個法陣你還沒算完……”


    “我教過你演算的方法,你也學得很好。”


    葉憫微拿出她記載無數算式與圖畫的小冊子放在謝玉珠手裏,她的目光沉靜而篤定:“你能夠把它全部畫出來。”


    謝玉珠拿著那冊子,隻覺手裏的東西有千斤之重,她滿眼惶恐:“師父你要把這事兒交給我嗎?可是……如果我失敗了,那你和二師父……”


    “你可以做到。”葉憫微仿佛在做出某種承諾,她拍拍謝玉珠的肩膀,讓謝玉珠混亂空白的腦海翻江倒海。


    葉憫微向後退了兩步,謝玉珠抱著她大師父給的冊子,愣愣地看著她大師父。


    葉憫微對她說道:“來不及了。我現在去找秦嘉澤,我會拖延時間,等你完成。”


    “師父!”謝玉珠伸手想要去抓葉憫微,卻見葉憫微轉過身去,藍色衣袖從她的手心拂過。她的師父沒入滾滾人潮,跟隨那戴著麵具的伶人隊伍,向舉辦競賣會的千金樓而去。


    鬼市熱鬧非凡,人們摩肩接踵地從謝玉珠身邊經過,紛紛朝著千金樓的方向湧去,隻有謝玉珠怔忡地站在原地。


    那怔忡大概隻有短短的一瞬,橙紅衣衫的姑娘忽而攥緊了那書冊。她咬咬牙扭頭逆著人流而去,抬眼望向那瑩瑩藍光的穹頂之下,矗立在遠處,輪廓模糊的迷津戒壁。


    再有一個時辰,就是秦嘉澤的蒼晶煉製之法競賣會。


    自在軒內,林雪庚揮手將那顆消息珠仍出窗外,將那不染滴血,銀光閃爍的蝶鳴劍歸劍入鞘。


    她正欲回身離開這件牢房,卻聽她身後的溫辭再度笑出聲來。


    那恣意嬉笑的人懶懶道:“你還想嘲笑我?能嘲笑我的人,還沒出生呢。”


    林雪庚的腳步頓了頓,她並沒有回答溫辭,像是方才的動怒消耗了她太多力氣,已經不想再多費口舌。


    正當她想要繼續邁步時,卻聽溫辭漫不經心說道:“你剛剛有個地方說錯了,這蝶鳴劍確實是葉憫微親自所鑄,陪伴她數十年。但是它的名字,是我起的。”


    “因為我說我討厭見血,她鑄劍時便有意設計使它觸血生蝶。這柄劍由我命名,雕花是我手刻,鈴鐺是我所係,她全由著我決定一切,這可是她此生唯一的命劍。”


    ——我讓你所見的鮮血,都變成蝴蝶怎麽樣?


    在那個終成美夢的噩夢裏,葉憫微曾經這樣跟他說過。


    其實她早已經為他做過了。


    失憶之後她還是和過去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我難道是個傻子嗎?我難道會就這麽輕易地,隨隨便便地鍾情於某人嗎?”


    溫辭嗤笑一聲,慢慢地低聲說道:“世人白骨之上生血肉,血肉之外覆皮囊,粗布麻衣、綾羅綢緞、珠翠簪纓、粉黛胭脂,層層堆疊粉飾。一眼望去眼花繚亂,分不清是人是是獸,是鬼是神。”


    “但是你看葉憫微此人,隻有一顆一覽無餘、觸手可及、灼熱燙人的心髒。”


    即便那顆心髒並非為你而躍動,難道你能不為它震撼嗎?


    這樣一個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以她天馬行空無所不能的姿態,去實現你最微小的願望。這並不是因為她愛你,隻是因為她能夠做到。


    可你能不愛她嗎?


    溫辭抬眼看向林雪庚,昏暗燈火之中,紅色的蝴蝶在飄飛的塵埃中飛舞,林雪庚的鴉青色的背影緊繃而僵硬。


    溫辭眯起眼睛,說道:“真的有人能在了解葉憫微的同時,單純地痛恨她?林雪庚,你當真想要她的命嗎?”


    她以完全袒露自己的真誠的目光,奉上的東西即使不是此人想要的,都足夠讓人動心,讓人隻能咬牙切齒地愛她。就像他一樣。


    林雪庚沒有否認,卻也沒有認同。她終於邁開腳步,提著燈消失在門後的長廊間,那扇門在她身後關上。


    溫辭看著林雪庚的背影消失在門扉之後,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他卸去一身力氣,仰頭靠在柱子上,在寂靜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溫辭唇角戲謔的笑容逐漸消失。蝴蝶圍繞在他四周,他疲倦地閉上眼睛。


    “今夜恐怕要熱鬧得厲害了。”


    第093章 危局


    葉憫微擠過人群向那舉辦競賣會的千金樓而去, 路兩邊映出光亮的樓閣,擁擠的人群、談笑聲、鼓樂聲與伶人歌聲穿過她的身體,所有燈火在她的眼睛裏落下幢幢之影。


    還有一個時辰是蒼晶煉製之法的競賣會, 而後緊接著就要競賣林雪庚的斥靈場。


    競賣會後秦嘉澤應當會通過縮地令離開鬼市, 那縮地令被她改過大概會難以發動。但是秦嘉澤若是仔細查看其中靈脈, 以那顆頭腦, 應該還能改回來。


    ——你必須要在秦嘉澤公布蒼晶煉製之法前換回你的頭腦,阻止他站上競賣台。


    溫辭的這句話在葉憫微腦海中響起之後,其他畫麵和聲音卻仿佛尋到缺口,噴湧而出,紛至遝來。


    ——萬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為無用的記憶,全部清理掉了吧。


    ——我是為了告訴葉憫微, 我喜歡她, 才回到這個世上來的。


    ——可是我站在她麵前的時候, 她竟然已經把我忘了,忘得一幹二淨。那可是五十年啊!


    “不要想,不要想這些。”葉憫微喃喃道。


    千金樓在葉憫微的眼眸裏越來越近,逐漸高聳占滿她的眼睛。


    她從人群的縫隙間向前而去, 她盡力踏平腦海裏那些嘈雜的聲響, 築起高聳的堤壩。她對自己說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不要回想。


    然而這個可惡的腦子不肯聽她的話。巨大的藥櫃搖搖欲墜,抽屜不斷從其中落下, 她隻得在轟鳴聲與飛濺的記憶碎片裏穿行。


    ——我這輩子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我絕不原諒!


    ——葉憫微,我們相識數十年, 我仍無法想象像你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會怎樣去愛人。


    ——恭喜你葉憫微, 你要如願以償了。


    外界人聲嘈雜,熙熙攘攘,葉憫微終於站在千金樓之前,呼吸聲急促。


    她抬起頭,目光沿著那雄偉而描金畫銀,雕梁畫棟的樓閣一層層移上去。


    她通過阿福身上的消息珠,看到她要尋找的那個人正坐在千金樓的廂房內。秦嘉澤身著紫袍頭戴金冠,撐著額角仿佛頭疼難忍,嗬斥道:“安神湯呢?還不快給我端來!”


    阿福連聲道:“正在熬了,王爺您再等等,馬上就好。”


    葉憫微的目光頓了頓,再移向樓閣之上的藍色穹頂。


    那裏正滑過無數買賣的記錄。


    葉憫微眸光微動,仿佛想起了什麽,若有所思說道:“規則……這裏的規則。”


    她安靜片刻,然後邁步走向千金樓的大門。門口的夥計伸出胳膊攔住她,夥計笑眯眯道:“客官!您來得太晚,場子已經滿了進不去啦,要不您在外麵先等等,有人出來您再進去。或者等下一場?”


    葉憫微看向夥計。


    這個姑娘一身藍色雲紋羅裙,並不像是富貴之人,戴著一副古怪的視石,眼裏一派深不見底的灰黑色。


    她掏出一枚銅錢,遞給夥計。


    “哎呦您這是做什麽,就一文錢也不能……”


    葉憫微伸出手去,她手指上的金色指環與鈴鐺光芒閃爍,那手指指向穹頂,她說道:“我可以進去嗎?”


    夥計抬眼看到那穹頂上出現的文字,誇張地瞪大眼睛望向葉憫微,不可置信道:“萬……萬象之宗?”


    即便千金樓已經人滿為患,鬼市中人仍然不斷朝著千金樓的方向湧去。仿佛隻要離得千金樓近一些,那將震驚世人的買賣之物就能更早傳進他們的耳朵,如同銅錢銀子般清脆地落在他們手裏。


    所以謝玉珠的路途跑到一半便變得暢通無阻,越是遠離千金樓人越稀少,那半個月來總是熙熙攘攘人流洶湧的渡口長橋上,竟然空無一人。


    這一道橘紅的身影在燈籠光芒下飛快掠過長橋,謝玉珠幾乎是撲在了戒壁之下。四周寂靜無聲,她捧出葉憫微給她的書冊,翻到畫著靈脈法陣的那幾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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