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憫微嚐試動了動手指,道:“能稍微動一下。”


    一片漆黑之中,她感覺到什麽東西被推入了她的手心。


    堅硬卻溫暖帶著體溫,表麵有輕微的凹凸,是溫辭的指環和手串。


    葉憫微問道:“你把好夢給我做什麽?”


    溫辭低聲道:“你拿好就是了。”


    這不見天日的房間裏,連最輕微的光亮也沒有,時間的流逝也難以計量,簡直要把人逼瘋。


    謝玉珠靠著柱子,低聲說道:“應該已經過去好久了吧……我睡了一覺又醒過來,我好餓啊。”


    溫辭沉默片刻,道:“林雪庚難道是想要把我們關在這裏,拖過競賣會嗎?”


    “若隻是這樣,我何必犧牲我最珍惜之物?”林雪庚的聲音傳來。


    房門被打開,許久未曾露麵的林雪庚提著一盞燈悠悠走進房間之內,這突如其來的光芒刺得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三人紛紛皺起眉頭。


    林雪庚把燈籠放在旁邊的桌上,她一身暗色衣服幾乎要融進黑暗裏,望著地上坐著的三人,輕笑一聲。


    “那煙杆是我第一次從父母那裏得到的禮物,也是他們唯一留下的遺物,我惜之如命。若有人要我用命來買它,我願為它而死,戒壁知道它在我心中的價值。”


    林雪庚站在他們身前,俯下身說道:“也就是說,在你們三個人之中,我可以挑一個來償命。”


    第090章 質問


    房間裏光線昏暗, 空氣潮濕而彌漫著塵土的味道,此處仿佛令人窒息的地獄,而林雪庚的聲音恍如鬼魅。


    謝玉珠有氣無力地怒道:“你別嚇唬人, 你若真的愛它如命怎麽舍得毀了它?再說那東西是你故意設計我們損壞的, 你才是罪魁禍首!”


    “哦?這裏的規則可不是你說了算, 要看戒壁的判斷, 你想試試看嗎?”


    林雪庚的聲音淡淡,燈火閃爍之中一道銀光閃過,她驟然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鈴鐺輕響,長劍直抵謝玉珠的眉心。


    謝玉珠碰到那冰冷的劍尖,動彈不得, 避無可避, 一時間睜圓眼睛屏住了呼吸。


    葉憫微的聲音響起, 仿佛穿過昏暗光線。


    “如果你殺了她,債務由她償清,我就自由了。”


    她靠著柱子坐在稻草之上,那一雙灰黑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林雪庚, 說道:“你最想抓住的人, 是我才對吧?”


    林雪庚轉頭看向葉憫微,她的神色模糊不清,隻聽見一聲似輕蔑的笑聲:“你很護著她啊。”


    劍光一轉, 林雪庚旋身之間, 手裏的長劍又落在了葉憫微頸側。那長劍瘦而薄,中心有一道一指寬的纏枝蓮紋雕花, 自劍尖一直雕刻至劍柄,劍柄之上又有博局紋樣, 劍穗垂下三顆銀鈴鐺和一串五帝錢。


    溫辭目光一沉,而林雪庚漫不經心對葉憫微道:“你還認得這柄劍嗎?”


    葉憫微並不緊張,她轉眼看去,劍身之上依稀有篆文,她沒有戴視石加之燈火微弱,她看不清它的名字。


    卻是溫辭開口,他沉聲說道:“這是蝶鳴。”


    “不錯。”


    林雪庚緩緩道:“這是萬象之宗你的命劍,蝶鳴是你親手所鑄、親自命名,曾跟隨你數十年。”


    頓了頓,林雪庚抬起劍,說道:“隻可惜你現在沒有靈力,已經無法駕馭它。而魘獸已經將它贈予我,令它認我為主。”


    “你果然已經認不出它來了,想必也不會為此而難過,隻有夢墟主人還認得它。”


    林雪庚看向溫辭,意有所指道:“總是記得的人最難過,對吧?”


    溫辭冷然望著她,並不回答。林雪庚她俯下身來細細端詳溫辭,麵前之人原本就生得光彩奪目,眼含冷意竟更美得鋒芒畢露。


    “比從消息珠裏看到的還要好看上百倍,這樣風華絕世的一張臉,你說她怎麽舍得的?”林雪庚的笑裏深藏惡意。


    溫辭眼裏映著蝶鳴的劍光,寒光四射,他嗤笑道:“看來你這家夥買賣消息上了癮,得了不搬弄是非就難受的病。”


    林雪庚但笑不語,她直起身拎著劍迤迤然坐在椅子上,靠在桌子上撐著額角。燈火將她的半張臉映得緋紅,她的目光在這三人臉上逐一看過,最後停在葉憫微的臉上。


    “我有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等了許多年,終於找到機會可以問一問萬象之宗。”


    林雪庚拿起桌上的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低眸說道:“不過在問這個問題之前,我有個故事要講給萬象之宗聽,不是什麽稀奇事情,隻是有點長。”


    她端起茶,虛虛地朝她的三位囚徒一敬:“那麽我便開始講了。”


    “你們也知道,我十歲的時候突然得了無上光榮,遇見一隻神通廣大的白鹿。它不知為何對我青眼相加,整日與我形影不離。我一開始隻當它是我的玩伴,然而我與它玩耍沒多久之後,便有一群衣袂飄飄的貴人找上門來,說要帶我去修道。”


    她並不想離開家鄉,也根本不知道修道是什麽,所以抱著她的白鹿抵死不從。


    她的父母隻是販酒的商人,他們自然也不清楚修道為何物,卻無端地喜出望外,好說歹說哄她跟貴人們離開。


    為了哄她鬆口,她爹娘還帶她去最近的玉門城中隨她挑選喜歡的玩意兒。她花費一整天逛遍所有市集,卻挑了個最沒用處的煙杆。


    她小小年紀自然不抽旱煙,她爹娘也都無此癖好,她根本不知道那煙杆是用來做什麽的,隻是覺得好看。


    而且煙霧升起時,就像她的白鹿化煙時一樣。


    “我平時要顆糖吃都很困難,煙杆的價錢抵得上我父母半年的賣酒錢,他們竟也同意買下來送給我。我於是被這個小玩意收買,自此離開我的家鄉,跟著貴人們去修道了。”


    林雪庚手中的茶杯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燈火黯淡中,她的敘述聲夾雜著一聲聲輕響,仿佛鍾鼓鳴聲。


    她撐著額角,悠悠道:“說來我的家鄉,萬象之宗也去過的,就是那座被胡楊樹林包圍的荒鎮。”


    “最初接走我的,卻不是你們知道的白雲闕,而是後來被我滅門的玄海門。”


    謝玉珠麵露驚詫之色,溫辭目光深深,而葉憫微則目不轉睛地望著林雪庚,仿佛在認真等待她說出所有一切的理由。


    林雪庚停頓片刻,繼續道:“我在玄海門待了一陣子,就快要把人認全時又被送到了白雲闕。”


    玄海門的修士們跟她說,白雲闕正主持統率天下仙門的太清壇會,又是仙門三大宗之一,是名副其實的仙門領袖。


    結論便是,繼被白鹿挑中之後,她又再次走運,被名門大派看中入門修行。


    “隻不過白鹿不再是我的玩伴,白雲闕闕主將萬象之宗與各家術法的淵源詳細告知於我。我才知曉原來白鹿是萬象之宗的魘獸,它給我的玩具叫做靈器,它與我玩的那些遊戲都是術法,這些都是仙門秘而不宣的無上秘密。”


    而被魘獸選中的她三生有幸,能夠承此衣缽。


    白雲闕為她舉辦了盛大的拜師儀式,從此以後與她素未謀麵的萬象之宗,就變成了她的師父。


    林雪庚偏過頭,仿佛仔細回憶了一陣,然後不鹹不淡地總結道:“我應該不算是個好學生,至少白雲闕的道長們是這麽說的。”


    白雲闕花費無數仙丹靈藥悉心培養她,與她朝夕相伴的弟子們也都對她羨慕不已,因為她是萬象之宗唯一的弟子。


    魘獸隻與她交流,隻把它的記憶給她,隻把它的靈器與蒼晶借給她玩。而她雖學得很快,卻總是三心二意,每隔一陣就吵著要回家。


    她入道太晚,按白雲闕師父們的說法,應該是俗心太重、凡根難除,難堪大任。


    “可是他們打也打不得我,罵也罵不得我,因為魘獸向來最護著我,他們敵不過這有無數靈器與深厚修為的魘獸。”


    林雪庚低眸一笑,伸了個懶腰道:“說來斥靈場最初還是他們讓我研製的。現在想想,如果我那時真的研究出來了,恐怕他們就會由此禁錮魘獸,然後除掉我吧。”


    “白雲闕希望我研究出蒼晶煉製之法,然而唯有此法魘獸不肯教給我。我被催得實在太苦悶,最後東拚西湊弄出了一套以人煉蒼晶的方法,惹得闕主勃然大怒。他說我泯滅人倫心術不端,把我罰去思過崖思過。”


    “然後我在那裏遇見了一個人,說來這個人你們也認識,他叫衛淵。”


    林雪庚的敘述在此一頓,她抬眸看向謝玉珠,意味深長地道:“他實在不是一個好人,可怕的不是被他欺騙,而是在他算好的時刻被告知真相。”


    鼎鼎有名的仙門叛徒衛淵專程潛入白雲闕來尋她,隻為了告訴她,那令她朝思暮想的家鄉,早已毀滅在一場毀天滅地的大風暴之中。


    不過這隻是故事的結果,而後她極盡所能,拚出了完整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她那並不知道修道也不相信修士的父母,之所以如此積極地讓她去修道,是因為玄海門的修士們承諾若能帶走她,便給她父母一大筆錢。


    林雪庚端起茶杯,嘲笑一聲道:“所以我是被賣到玄海門的,我爹娘承諾從此以後與我斷絕關係,再不來往,絕不對外人說起我與白鹿之事。”


    所以她要那支價格不菲的煙杆時,他們才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來送給她,他們從她的賣身錢裏分出一筆來,給她買了第一個禮物。


    “可惜啊,我還以為我研究出蒼晶煉製之法時,白雲闕闕主就能放我回家探親。如若那時候我的父母還活著,會謹守約定裝作不認識我,亦或是向我索要更多的錢財呢?畢竟後來他們又屢次向玄海門索要錢財,零零總總算下來,大概有五千多兩銀子吧。”


    燈籠裏的光芒逐漸微弱下去,林雪庚從中將燭台取出,漫不經心地挑著燈芯。


    “可惜他們還沒來得及把這些錢花完,就死了。”


    魘獸選中她時,世人都還不知道葉憫微魘修失敗之事,不知道葉憫微的魘獸已經逃出,更不知道葉憫微暗地裏在將各門術法製成靈器。


    玄海門是最先發現她與魘獸的人,他們喜出望外,打算把她們據為己有,不讓任何別的門派知情。


    “然而策因道長算出天下將有變數,太清壇會開始在全天下排查可疑之事。玄海門擔心太清壇會查到我的家鄉,也不放心我那貪財的父母,還有見過白鹿的鄰裏鄉親。”


    林雪庚的聲音頓了頓,她說道:“所以某一夜大漠裏突然揚起席卷天地的沙土,這座鎮子裏近千人包括我的父母手足,沒人來得及逃跑,於睡夢中盡數被沙土掩埋,窒息而亡。”


    燈火又重新被林雪庚挑亮,那燭台上的火焰搖曳,仿佛在林雪庚那總是平淡無波的眼眸中跳躍。


    林雪庚抬眼看向葉憫微,她偏頭一笑道:“這些事情是我在玄海門,一個人一個人殺過去,一個人一個人問過去,問到的真相。”


    一時間滿室寂靜。


    囚徒與苦主相對而坐,這一段往事被揭曉,卻無人知道該說些什麽。


    寂靜中謝玉珠的聲音響起,有些遲疑:“玄海門濫殺無辜觸犯仙門立門之規,如果太清壇會知道……”


    “你是說太清壇會會向玄海門追責嗎?他們自然不會,玄海門剛滅完口不久便太清壇會發現,這早在多年前就是一筆錢貨兩訖的交易,他們保全玄海門不被問罪,而貨——就是我。”


    林雪庚眉眼彎起,指向自己。


    “玄海門將我與魘獸獻給了白雲闕,以此換來這樁血案秘而不宣,不被追責。”


    沉默片刻,她似乎覺得越發好笑,曲起手指一一數來:“我被賣了兩次,第一次值五千兩銀子,第二次值我全家和全鎮人的性命。”


    “這些交易全是因為我,卻又和我毫無關係,我毫不知情地被賣來賣去,離開家鄉,被用來掩蓋我全家的血債,還要被人羨慕三生有幸,還要被利用研究靈脈靈器,還要被指責辜負了師門的厚望。”


    林雪庚的語速越來越快,最終猛然一一窒,她滿眼含笑,仿佛覺得荒唐至極。


    她一字一頓道:“所有人都在利用我,他們啖食我的血肉還要我感恩戴德,他們憑什麽?我憑什麽!?”


    於是她滅完玄海門又殺上白雲闕,一路血流成河。她踏破白雲闕至高的無極殿,當著白雲闕主的麵,把所有被她所殺的修士都煉成了蒼晶。


    他們不是想要蒼晶煉製之法嗎?好啊,她來成全他們。他們這輩子,就自己來做他們魂牽夢縈的蒼晶吧!


    既然說她心術不端泯滅人倫,她定然不會辜負這些責問,定叫它們名副其實。


    而那些由白雲闕修士所化的蒼晶此刻正埋在鬼市周圍的深海裏,支撐著這個龐大的,他們曾經想要她做出的斥靈場。


    她讓他們得償所願。


    故事到此為止,從一隻白鹿到一座斥靈場,從一樁血案到另一樁血案。


    “這個故事裏大部分我想知道的,我都已經問過了,隻剩下一個問題,是留給萬象之宗您的。”


    林雪庚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在葉憫微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裏恍若烈火過境的草原,火勢洶湧燒得眼底一片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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